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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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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这条路巡警也不知道 在秀儿上过父亲坟的两天以后,她觉得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已经绝望了。这就认定了向黑店投宿,到艺术之宫的画会里去工作。这个画会与其说是研究艺术的,倒不如说是姜先生的一个党本部,有兴致的时候,三五个朋友聚会在一处,也许画一两笔画。雅兴不到,那就大家在院前那重屋子里,抽抽烟,谈谈心,他们还预备了一套煮咖啡的精致器具,亲自熬咖啡喝。其间还有一位拉京胡的赵先生,有时拉起胡琴来,大家唱两段皮黄,又成了票房。 姜先生说:“这地方也算个小沙龙。假使有一个美丽而又擅长艺术的太太,在这里主持一切,那自己简直就是艺坛的盟主了。” 也就为着有了这样一个沙龙,能够吸引着一班朋友在一处。艺术家总是爱批评别人的,而同时又不爱别人批评自己。在这艺术之宫里,差不多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决不会互相批评。而对于艺术之宫以外的人,倒可以尽量地批评。而在艺术学校教书,不到艺术之宫来走走的,因为大家认识的深切,更有所批评。刘主任是这些人的主脑,而刘主任对画会的批评,就首当其冲,积之既久,这里就成了反刘联合阵线的大本营。在这种情形之下,姜先生当然要加强艺术之宫的组织,每月总拿出一百元上下,来维持这个机关。自从学校有了风潮,姜先生对于刘主任有取而代之之势,更是不能放松,无论怎样忙,每日总要到艺术之宫来消磨一两个钟头。 这天下午,姜先生正和几位同志,在前院屋子里坐着聊天。他大为高兴之下,除了熬上一壶咖啡向外,又买了一块钱的点心助兴。他左手捏住咖啡杯的柄,右手握住一块松花蛋糕,站在屋子中间,很高兴地说话。他道:“老刘懂的什么艺术,只会向教育部长拍马屁。他那一本画集,东偷西摸,在外国临了几张名画回来,就算他的创作,简直是卖野人头。” 说着,把松花蛋糕送到嘴里去,咬了大半边。他那意思,把这蛋糕象征着刘主任的头,这一下子,去了他半个脑袋,然后快于心。他又咀嚼着,接着道:“到外国去呢,他妈的不要脸,简直把《芥子园》上收的画,也临了几张去展览。西洋人好新鲜,哪知道他还是描红模的玩意儿,也许给了他几句香屁。他一回国来,就把牛皮吹得天响,是在外国露过的。你瞧,他那画集头一页,就是大总统题字,画画还得靠大总统题字卖钱,这算什么本领?” 他说着,把那半个松花蛋糕,完全向嘴里塞了进去。塞进去之后,而且把粘着乳油的指头,送到嘴里去吸了两吸,接着,端起咖啡杯子来一饮而起。然后放下茶杯来,向大家望着道:“这样的人,只可以说是走江湖打抽丰的骗子,让他来领导大家学艺术,那真是误尽苍生了。” 有位王先生,是由刘主任阵线上新倒到这边来的,坐在沙发上,远伸了两腿架起来,不住地摇曳,听姜先生的演说。等他说完了,这就鼓了掌道:“这话痛快之至。只是现在学校的权柄,我们还没有完全接过来。老刘正在和我们僵持着,这事怎么办?” 姜先生对窗子外面看了看,低声道:“不要紧,一切的事,有教育部和我们做后台。今天早上,我还到部里去见过巴总长,他说,要纠正北京艺术界的不良风气,决计做一劳永逸之计,不把这些捣乱分子完全取消,决不开学。至于学校的经费,并不停发,陆续交给我们维持会经手。” 王先生笑道:“果能办到这种程度,那自然是好极了,就怕教育部不肯这样干。老刘在教育部向来有内应。” 姜先生道:“有内应怎么样?我们有巴总长做主。” 他说到“巴总长”三个字,把字音特别提高,两手举了起来,表示他的胜利。这时,有位不知趣的麻先生,就插嘴道:“他能找大总统题字,算得了什么?那一点儿不发生政治效力的,唯有我们和教育总长合作,这才可以直接发生政治上的效用。在政治上不拉拢上司则已,要拉拢上司,就要拉拢这样有力量的人。” 姜先生不由得红了脸道:“密斯脱麻,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为学校奋斗,还是有什么私意吗?我生平就是不肯巴结阔人,若是肯巴结阔人,我早发财了。” 麻先生被他这几句话,也逼得满脸通红,搭讪着端了一杯咖啡喝,只管不抬头。姜先生觉得他这话,太让人难堪,板着脸,老不肯回过笑容来。 这样约莫有五分钟之久,却听到院子里头,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姜先生隔了玻璃向外面张望着时,立刻现出了眼角上的鱼尾纹,笑嘻嘻地道:“密斯李来了。欢迎欢迎。” 秀儿拉开门,却引得在座的人,呀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秀儿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一切给他们一个大方,就是他们有什么坏心眼,在自己毫不在乎的态度中,料着他们也不能怎样。于是先把脚站定了,然后四面八方的,向在座的各位先生鞠躬。 姜先生笑道:“密斯李越过越文明了,同她们那班人,态度不一样。” 秀儿笑道:“各位先生赏饭吃,我能够不谢谢各位吗?文明两个字,可是不敢当。就算文明,也是跟了各位先生学的。” 姜先生把他那颗梳了斑白头发的脑袋,摇成了个小圈,笑道:“密斯李的话十分恰当。可是我得和在座的人,同时声明一句,绝没有谁把模特儿当另一种人看待。” 秀儿又微微地鞠着躬道:“那自然是各位先生心眼好。” 说着,退后两步,要向门框上靠着。姜先生微微地点了两个头道:“密斯李,请坐请坐,站着干什么。” 秀儿对了墙上的挂钟,张望了一下,笑道:“今天不是叫我来工作的吗?画完了,我还要赶回去找个人。” 姜先生道:“我们画会里画画,就是这么回事,高兴就画上两笔,不高兴就隔上几次,都没有关系。今天我们喝咖啡吃蛋糕,正来得高兴,还没有想到画画呢。我说,请她也坐一会儿,各位以为如何?” 说着,就向在座的人,全都望了一眼。麻先生正因为那句话说着得罪了姜先生,不知道要怎样转圜才好。现在有了机会了,就斟了一杯咖啡,双手捧到秀儿面前来,点头笑道:“密斯李,你喝咖啡的吗?请喝这一杯,怎么样?坐下,咱们先谈谈,这不是学校,没关系。” 秀儿只好两手接着,点点头笑道:“多谢,我……” 这个我字以下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麻先生又一转身把茶几上的一碟点心,端了送到秀儿面前,笑道:“你尝一块,新鲜的。” 秀儿见他伸出来的手,老不缩了回去,也就将两个指头钳住了一块。这样一来,左手捧了托咖啡杯的碟子,右手钳了点心,两手架空着,站在屋子里,不知道怎么是好。姜先生似乎要接近她,又不便怎样接近她,却也虚抬了一只手,牵住她的袖子道:“这里全是熟透了的人,你还客气什么,请坐下吧。” 秀儿也是觉得这样太不便当,就依了他的话,在靠茶几的沙发上坐下,顺手把咖啡杯子放下,就将头偏到一边去,将点心咬了一只犄角。虽然他们夸奖着,这点心是如何的好吃,可是那股子牛乳腥味儿,实在有点儿不惯。赶快咽了下去,抢着喝一口咖啡,要净净口,偏偏是甜中带苦,又虽然也是勉强咽下去了,可是总还留着那股子怪味儿。 姜先生坐在她对面椅子上,早是看到了,便皱了眉毛笑道:“这实在也是我们大意。今天的咖啡熬得太浓了,我加了好几块糖,还是涩嘴。密斯李讲卫生,大概不大用这富于刺激性的饮料。这儿也有好香片,你先喝一杯,好吗?” 他说着,又在旁边桌上,斟了一杯香茶,送将过来。秀儿不料姜先生也这样的客气,便笑道:“这可不敢当。” 说着,赶快地站了起来,双手将那杯子捧住。姜先生道:“我们这艺术之宫的人,全很随便的,你不要受着什么拘束。” 秀儿捧了那杯茶放到茶几上,退后两步,在沙发的扶靠上半挨了身子坐着。因为所有在这屋子里的人,现在全都站着,而且是把眼睛都射在自己身上,这却让自己半低了头,又不便坐下去,只好是这样要坐不坐的。麻先生站着是比秀儿靠近一点儿的,走近一步,半弯了腰道:“密斯李,越让你别受拘束,你是越受拘束,这又何必?” 秀儿微笑道:“我没受拘束。不过要是在这儿不画画的话,我在这里倒耽误各位先生的事,我先去了。姜先生,我哪天来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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