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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艺术之宫 | 上页 下页
一一六


  王大姐笑道:“人不能那样想。要前前后后想个透彻,人生只几十年的光阴,那就不想活着了。你依我的劝,就到艺术之宫去试试。行,就干下去;不行,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辞工。要不然,老段不管你了,学校又不让你去,你住在这公寓里,怎么着也得几毛钱一天。”

  秀儿半侧了身子坐着,鼻子息率了两声,两行眼泪就随着滚下来了,而且来势很凶,胸襟上已是印下了许多泪斑。王大姐道:“你别伤心。你不听到学校里先生演说,为人要奋斗吗?咱们虽然拉不动洋车,捡煤核儿总成。无论怎么着,也不至于拿棍子去要饭。”

  秀儿在衣襟纽扣上抽出一方手绢来,连连地揉擦着眼睛,因道:“我觉着要饭,也比这样卖身子干净些。我怎么这样无用,三言两语的,就上了段天得的当。闹得这样上不上下不下。我要是不听他的话,回去对我老爷子一磕头,也许他不会杀我,就是杀了我,我也做个干净鬼。现在把老爷子气死了……”

  王二姐一顿脚跳起来道:“拼了一身剐,皇帝拉下马。老段那小子家里,我打听得出来,我明日同你一块儿找到他家里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王大姐瞪了她一眼道:“就凭你,你倒说得那样干脆。咱们一个当模特儿的人,像屎苍蝇一样,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臭的,还有工夫同人家讲理吗?人家不拿棍子打断你的腿,才怪呢。你去报告警察吧,警察准说你这种人也向规矩人家跑,打死了活该!”

  王二姐噘了嘴道:“凭你这样说,咱们让人打死,也算白打死。”

  秀儿点点头道:“大姐这话,说得不错的。要是能找姓段的评理,我不早找到他家去了吗?”

  她把话说到这里,真是耗子钻牛犄角,尽了头,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倒是全没有作声。三人沉默了很久,王大姐便道:“秀姐,事到于今,你不用胡思乱想,就依了姜先生到艺术之宫去吧。他说给你四十块钱一个月。就算打个七折,也凑付着够了。你先去凑合一两个月,先管住眼前的房饭钱。我昨日也和秀文的老爷子提过了,说你不像我们,是没有家的人,先给你找个主儿。不管干什么的,就供你两顿窝头就得。你自己也去找找万子明去,也许他……”

  秀儿摇摇头道:“我不能那样厚脸,还去找他。”

  王大姐道:“你一人在公寓里也闷得慌,到我家里去谈谈吧。”

  秀儿道:“我不去。是你那话,我像一只屎苍蝇,到了哪儿胡同里,哪儿全臭了,谁也得拿起棍子来轰我,我就托你一件事,打听我老爷子埋葬在哪里,我也好买点儿纸钱,到他坟上哭一场去。”

  王大姐道:“这个我准替你办到。就是明天吧,还是我姐儿俩来,咱们一块儿去。大概是埋在南下洼子,那地方背得很,白天也好远的路都瞧不见一个人,你一个人去也害怕。”

  秀儿道:“人家都说当模特儿的是下贱的,要照你们姐儿几个看起来,那全是好人。”

  王大姐道:“要是调皮的人,会干这行当吗?这全是无用的人做的事。无用的人,不会做坏事的。”

  说着,站起来握了秀儿的手,望了她道:“你听我的话,就不用再发愁了。”

  秀儿道:“我现在倒不发愁,就是有点恨人。假使遇着那个可恨的人,我不要我这条命了。”

  说着咬了牙齿,把脚顿了一顿。王大姐将手按住她肩膀,眼睛注视了她的脸,然后很诚恳地道:“你别信我二妹的话,咱们一个姑娘家,有什么法子可以和人打吵子。你还是忍耐着,先把事情找好了。别的事情,慢慢再说。”

  王大姐一劝,就是一大串子的话。秀儿也不知道要回答她哪一句才好,只是怔怔地听着。

  她姐儿俩儿谈了一会儿,回家去了。秀儿却靠了跨院门站着,将一只手搭在门槛上。嘴里咬了一根麻绳,用手牵住一端,不断地理着,眼望了地上只是出神。约莫有半小时之久,只见那位孟老太爷,手扶了旱烟袋,塞在嘴里,另垂了一只大袖子,走过来了。秀儿堆下笑脸来,向他叫了一声老太爷。那老头子淡笑着,点了两点头。鼻子里是略微地哼了一声,看他脸上,分明有很多不高兴的样子,便又点了一个头道:“老太爷,不到我们屋子里来坐坐吗?”

  孟老头淡笑着道:“不得闲儿,改日见吧。”

  秀儿看他那种淡淡的样子,倒有些奇怪,便凝想了一会儿,把头低了下去。孟老头已是走开了两步了,却又回转身来,向秀儿注视着道:“姑娘,我是你的老街坊,又是你的老前辈,无论怎么着,你不该在我面前撒谎。”

  秀儿见他将脸子板得正正的说话,便道:“老太爷,我没有敢欺侮你呀。”

  孟老头回头两边看看,低声道:“你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要说你是一时不小心,上了人家当,这个我可以原谅你。根本你就不存心学好,你老爷子正给你提人家,你不干,要到学校里去当模特儿。这模特儿的事,我也知道。女人肯下身份的,自然什么地方也有。可是下身份的事,总也只有另外一个人看见知道。像你所干的事,让几十个人睁了眼瞧着,那……唉!我也不愿说。这是谁的女儿,谁也得气死。”

  他说到了这里,可就把手一甩,落下他一只长袖子来,秀儿看他这样子,便知道他正是十二分的不高兴,猛可地心里一阵难受,却说不出话来。那孟老头更是第二句话也不说,扭转身来就走了。秀儿对了他的后影也呆望了一阵,很久,自言自语地道:“求人总是难的,我什么人,也不求了。你倔什么?”

  秀儿在极度愤慨之下,忘了她自身在什么地方,直待自己的脚觉得有些酸痛,方才退回屋子里去,掩了房门,足睡了一天。

  到了次日,王大姐果然是不失信,带了妹妹来邀秀儿去上坟。秀儿见了她们,第一句话便道:“我想了一宿,你劝我的话很对,我决计回艺术之宫去。”

  王大姐笑道:“你是怎么地忽然想开了呢?”

  秀儿道:“一个人做了坏事,除非别人不知道。若是别人知道了,一定把你打进了九层地狱,你想做好人也是不行。既然这么着,我就做坏人做到底吧。”

  王家姐儿俩又走进门来,被她这一阵演说,把两人都说愣了。两人站在屋子中间,却没有动脚。秀儿这才站起来,握了她俩的手道:“你们干吗不坐着。我的话说得太鲁莽了。你是不知道,我把这话憋在肚子里头,整整有一天一宿,见着你们,我实在忍不住不说了。”

  王大姐道:“那倒是算我把你劝开了。”

  秀儿道:“劝是劝我不醒的,让人把我一气,气的我愿走做坏人的一条路。”

  王大姐一扭脖子道:“你这话我不承认,当模特儿就是坏人吗?”

  秀儿道:“当模特儿虽不是坏人,可是要到艺术之宫去当模特儿,我不能高抬我自己,这也就是向黑店里投宿了。可是我不能不去。”

  王家姐儿俩听说,倒为之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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