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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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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天得道:“不能那样说。我觉得无论哪个有钱的人,他的财产,全是在穷人头上,搜刮了去的,比如说:那百货公司的大经理,进出全坐着汽车,是很阔的。照说,他们那公司,全卖的是阔主儿用的东西,没有挣穷人的钱。可是咱们想想,这阔主儿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呢?做官的不用说,一刮几十万几百万,反正不能由天上掉下来,就是收房租的收田租的,哪怕他怎么样子安分,他那份家财,总是由穷人身上剥去的。” 三胜伸起一只手来,搔搔颈脖子道:“那也不见得。” 段天得道:“怎么不见得呢,你听我说。比如这胡同口上,那所大公馆,朱漆的大门,大石板铺的地面,多阔!车门开着,汽车房里摆了那油亮的汽车,他好像没碍着穷人的事。可是他那铺地面的大麻石,哪一块,也要穷人用凿子锤子,在山上敲打了下来,搬到他家里去。穷人能得他多少钱?一天得个几毛钱工钱,就了不得了。他要没穷人,那地面就别想用石板去铺,就是那汽车,虽是打外国来的,不也是工人造起来的吗?大概搬到中国,也少不了用穷人装卸,所以有钱人过舒服日子,全是靠着穷人捧场。” 李三胜哈哈一笑道:“要是那样说,那还有完啦,没穷人,这个世界,不成世界啦。” 段天得道:“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别瞧我穿一身洋服,是位大学生,可是我就很爱交个穷朋友。这没有别的,因为我也是个穷小子出身。” 三胜听说,可就向他周身上下,全看了一看,笑道:“先生你闹着玩的,你也会是个穷人?” 段天得道:“不说明,你是不会相信的。我是过继给我大爷做儿子的,我自己的生身之父,是个庄稼人,自小儿的时候,在乡下什么苦都吃够了。可是有一层,苦虽苦,我可肯念书,我大爷是在湖北做官的,听说我还不错,就要我过继,供给上学念书。而且我大爷也说了,过继儿子过来,也不让我父亲,连孙子也捞不着一个,打算替我娶两房亲事。一房归我生身之父,一房归我大爷,家产呢,将来也平分一半。我想着,我有了今天,自然是难得的事。可是天下穷人像我得着好机会的,能有几个呢?所以我见着穷苦人,想起我以前,我就很觉心里痛快,怎么我单单有这种造化呢?可是有了这造化,越替那些没有造化的人可怜。你说,我这个样子做法,对是不对?” 李三胜不住地点头道:“对的对的!” 段天得向屋子四周看看,又向炕上看看,便笑道:“我大爷给我的好处,我都痛痛快快地受着,就是有一层,他和我讨两房亲事,我倒有点儿含糊。虽然他给我家产不少,两房家眷,全养活得了。可是我今年才二十一岁,这样享福,恐怕人家说闲话。本来我们那里,有一子双祧的风俗。你这儿也有这个风俗吗?” 李三胜点点头道:“有是有,现在少了,娶姨太太的,倒是比往年多。” 段天得望了炕上,向三胜连连摇了两下手道:“你别提姨太太这三个字。我觉得这三个字,最对不起女人。既是夫妻,那就全是一般儿齐,为什么单有人是小,单有人是大。” 三胜听他进门之后,说了这么一番话,倒有些不解,是什么意思,只管向他脸上打量着。段天得是很机灵的,已经随着这话尾子,抬头四处去看,对于刚才的话,倒有些不在乎的意思。后来看到墙角上,挂着两个假人,白布包的脑袋,墨笔画的鼻子眼睛,虽然也有衣服,衣服里面,可没有什么撑着。袖子外没手,衣摆下没脚。因指着道:“我明白了,你是耍这一行手艺的吗?很辛苦呵!” 李三胜道:“可不就是这玩意儿吗?俗名叫鬼打架,江湖上话,俗里套俗的玩意儿,这才是。无非也是赶赶庙会,上天桥、什刹海,从前还有东直门外的菱角坑。卖的也就是一些穷孩子的钱,稍微有点儿身份的人,可不要瞧。我耍了这么些个年,人越来越老,玩意儿越耍越不值钱,真没法子,这才让我这姑娘上学堂去帮工。我倒正想打听打听,你准知道,她在学堂里,都干些什么?” 秀儿在炕上,微微地哼着,就翻了一个身。段天得笑道:“我在学堂里,不大和你姑娘见面,倒说不上。” 三胜道:“听说是当女听差,无非扫地抹桌子,伺候小姐们,此外没别的吗?” 段天得道:“也非做这一些事,不能有别的。” 三胜道:“工钱倒是不少,她拿回来,足够家里调费的。事到于今,不能说不让人家支使那句话,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只好马虎不问了。要在前两年,我还可以混一碗饭吃,怎么着我也不能让她去。” 段天得点点头道:“李三爷真是一位古道人,我非常之赞成。家姊也是这样说,你姑娘很好,不让她这样干下去,将来再替她想法子。” 三胜道:“哦!你还有个姐姐,你不是过继的吗?” 段天得道:“我这边老爷子,虽没有儿子,可有两个姑娘。” 三胜道:“现在年头儿改了,有些人就把姑娘当儿子。” 段天得道:“这本来对的。像三爷,不就是得的姑娘的力吗!” 三胜道:“这孩子,也是吃不了三天饱饭,你看她现在又病了。学堂里,今天不去,不知道可要扣工钱。” 段天得道:“这不要紧,我托人给你姑娘说一声儿就是了。只要是真病了,歇个十天半月,也全没关系。” 三胜抱着拳头拱了两拱道:“那全凭你多维持。” 话说到了这里,这就透着题目都说完了。三胜又站起来,周围望望,意思是要再找茶烟献客。段天得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对炕上躺着的秀儿,总看过了二十四次,只是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实在没有机会去和她说话。这就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两个来回,向三胜摇着手道:“你别张罗。你姑娘病了,找大夫瞧病要紧。你就拿了我的片子,赶快找大夫去。我家姊有事要找你姑娘的话,我明天再来一趟。话可得说明,三爷,你欢迎不欢迎我来,假使不欢迎,我可不能来只搅和你。” 三胜道:“你太客气。我们这穷人家,就怕贵人不肯到。” 段天得道:“既是那么着,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说着,他就在西服口袋里一掏,掏出一卷大小不齐的钞票,挑了一张五元的,向三胜笑道:“请大夫不要钱,病人养病也要钱。瞧你这古道人,绝不能张嘴和人家借钱的。我这里有五块钱,你拿去先垫着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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