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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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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儿道:“我买了几个烧饼吃的,你就别管了。你精神刚清楚点儿,只管说话做什么?你好好歇着吧,我这么大人了,反正饿不死。” 三胜微微地闭上了眼,长哼了一声道:“死是饿不死的。统共爷儿俩过日子,闹得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说起来也寒碜。唉!” 说着,他把两只眼睛,闭得更紧些,似乎忍住了两泡眼泪水,不让它流了出来。李三胜闭着眼,睡了一会儿,忽然叫着道:“秀儿,你冤我的吧?你说你买了烧饼吃,这是假话。家里并没有钱呀?” 秀儿道:“反正我吃了就得了,您何必问呢?您自己身子不舒服,不调养着自己的病,尽管问我干什么?” 三胜哼着一声,接上又叹了一口气。秀儿默然地坐在一边,眼望着这年老的父亲,自己几乎累死了,还惦记着女儿饿了肚子没有?他也很可怜。想到了这里,一阵心酸,鼻子窸窣两声,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北方人睡炕的习惯,总是横躺着,脚对了墙,头枕着炕沿。 三胜平直地躺着,就看不到姑娘的脸子,没听到秀儿作声,便问道:“你坐着睡着了吗?” 秀儿硬着嗓子答道:“没有呀?” 三胜听了这抑郁的声音,反是不能放心,这就手撑了炕沿,抬起头来,向这边看着,问道:“咦!你怎么哭了?我问你吃了没有?你说吃了。可是……” 秀儿不等他把这话说完,立刻跑到炕边,把他扶着,勉强拉了他向下躺着,皱了眉道:“您怎不好好地躺着,不是让我多着急吗?” 李三胜默然了一会儿,秀儿也觉得万感在心曲,说不出心里那一番痛苦来,她也是不作声。当爷儿俩这样默默无闻的时候,煤油灯里的灯芯,慢慢地矬了下去,由黄光变作红光,结果是屋子里一点儿亮光也没有,只是那灯芯,有一点红光在那里挣扎着。三胜是慢慢儿地睡着了,不知道屋子里的一切。这里没有火光,他也不知道,他得着了那人间最低的安慰,睡着了。 秀儿坐在炕边,心里越想越是苦恼,爸爸的病,少不得还要伺候,灯油没有了,摸着黑,怎么伺候呢?万一半夜里出了一点儿什么事,那怎么办?于是悄悄地摸到北屋子里窗外,低声叫道:“王姥姥,你家煤油,有富余吗?请你分一点儿给我。” 王姥姥道:“大姑娘,下午我怎么和你说来着,别和那卖油的拌嘴。无论怎么着,你们欠人家的钱,不给钱,就得受人家几句,像你那脾气,好像他应当赊油给你似的……” 秀儿没有借到油,倒受了王姥姥一顿数落,也不等她噜苏完,自己掉转身就走了。她在院子里面发了一会子呆,也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摸黑走回房去。 到了屋子里,首先就听到三胜在炕上哼了一声,没有灯看不见父亲是怎么个样子。心里想问一声,又怕父亲醒过来了,看不到灯,还要着急,因之在黑暗中很是出了一会儿神。后来她想到,抽屉里面,还有两大枚铜子,落到桌子缝里去了,因为拿出来很不容易,就让它放在里面,不曾取得出来,现在说不得了,非取出那两大枚不可。 记得墙窟窿里,还有半寸长的一点儿蜡烛屁股,于是摸索了出来,先行点上,然后把桌子两个抽屉完全抽了出来,蹲下身子,对了抽屉口,再把一柄剪刀头,在桌子缝里,慢慢剔着,足费了十几分钟的工夫,连带桌子缝里的尘屑,挑出两大枚铜子来,自己扑了一脸的干灰,沾着汗珠子,好不难受。那个蜡烛屁股,不能等人,可也就熄了。秀儿手捏了两大枚铜子,扶着桌子站起来,两只脚,木得都不会动了,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拿了灯,悄悄地向外走。 这晚夏的天气,在院子里乘凉的人,已经是少得多了,虽是还有两三个人在院子里坐着,也没有什么人谈话,只看到那黑空里两星火光,知道有人在那里抽烟。秀儿满心不痛快,也没有闲工夫去管这不相干的事,只低了头向外走,然而倒是听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后面追了上来。大门外,向来是比院子里要光亮好几倍的,因为这里有了胡同里的电灯了。在电灯下面回头一看,却是那个卖书贩子万子明匆匆地追了来。自己正是一愣,他怎么会由屋子里追了出来了。他似乎已明白了秀儿惊愕的意思,便老远地站定着,向她点着头笑道:“我来看三爷的病来了。因为屋子里没有亮灯,我想三爷是睡着了,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没有敢惊动。” 秀儿笑道:“多谢您惦记着,好得多了,大概睡着了,倒要您由东城老远地跑了来。” 万子明笑道:“我坐电车来的,也很方便的,晚上没事,出门还带着乘凉呢。” 秀儿道:“不瞒你说……” 说到这里,她又笑着顿住了,好像有一句关于体面的事,她要说出来,想到不妙,到底还是隐忍着了。万子明先坐在那里,就听到她去借煤油,她那分难为情,也可以猜着了。因此,万子明也不好说什么,悄悄地跟着,许久才道:“今天晚上,我也不进去看三爷了。明儿请您对三爷说一声儿,我亲自来看他了。” 秀儿道:“您不坐一会儿去,你老远地跑了来,我烟卷儿也没有敬您一支。” 万子明笑道:“大姑娘,你是不知道,我和三爷好着啦。别瞧三爷卖艺的人儿,肚子里可真有一部春秋,我摊子上的书本子,十停有九停,都能还出个娘家来。在什刹海,我们就常常聊天。” 秀儿道:“以前,他老人家,也当过掌柜的,也写过账,年纪老了,人又穷了,哪儿找饭吃去?说话,他干这玩意儿,也就有了二十年了,哪里还能玩儿得动?再说这玩意儿,是个一人班儿,弯下腰去,两只手当了两只脚,自己打自己,足闹一气。咳!老人家玩这么个小孩子的玩意儿,说起来可不寒碜死人?我又是个姑娘,白长了这么大,什么也不能替他干。哎!” 子明道:“你客气!”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自己也是找不着下文,默然地在她后面跟着。她也觉得找不着新鲜的词儿,默然地在前面走,可是走了三五十步之后,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子明倒是一愣,不知她这一笑,从何而起。秀儿站住了脚道:“我是出来打煤油的,只管说话,把油盐店可就走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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