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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杨柳青青 | 上页 下页
一〇四


  桂枝看那二格儿,穿着灰布学生服,胸面前油渍墨痕,弄得像抹布似的。也弄了根长柳条儿,在腰上束着。襟前小口袋上插了一枝小杏花。脸腮上横抹了一些鼻涕壳子。黑脸上,两个圆眼珠儿直转。光着和尚头上面不少脏土。桂枝笑道:“新郎就是这个德行啦?”

  大女孩子笑道:“他是学你们赵连长。去年你们文明结婚,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桂枝还没有说什么呢,江氏由屋子里走出来,笑骂道:“别在这里胡搅,回去玩吧。”

  说着,便向前要来推她们。桂枝摇摇手道:“随她们去吧。春光明媚的,谁不爱在外面玩儿呀。这前院里杨柳儿青青的,柳花像雪样的飞燕子还趁个热闹呢,小孩子不是一样吗?”

  她说是这样子说了,可是这几个小孩子,见老太太一轰,可不敢再玩,悄悄儿地走了。桂枝也不说什么,回到屋子里去,还是靠了窗户前那张桌子,对天空里呆呆地望着。

  这时,她听到对面屋子里赵翁连连咳嗽了一阵。她这才想起来了,有大半天没看到他出门呢。便叫道:“爸爸,今日天气很好,出去遛达遛达吧,怎么老在屋子里待着?”

  赵翁道:“我今天身上有点儿不舒服。”

  他是很随便地说出这句话的。可是说出之后,他觉着不妥似的,立刻加以更正,因道:“没什么,桃红柳绿的,外面风景很好,我也是要出去瞧瞧。”

  桂枝听了这话,在门帘子缝里张望了一下。这时,赵翁恰是闪到双合门边,向这边也张望一下。这倒给桂枝很大的一种疑惑。公公脸色,非常的不好看,不但是灰气腾腾,而且脸腮两旁的皱纹,都加多又加深。老人家不要是真的病了。便道:“爸爸,你出去瞧瞧风景,换换空气吧。这好的天气,整天在家里闷着那也是怪不好的。”

  赵翁在屋子里用极轻软的声音答道:“我也正想出去看看。”

  说着,拿了根手杖就走出门去。这次桂枝没有在门帘子里看到他,只是隔了玻璃窗户,向外看着。见赵翁穿了件夹袍子,微卷袖口,一手后挽,将手臂横靠了腰,一手提了手杖,微斜的倒拖着,走的时候,就一路喀嘟喀嘟又咳嗽了一阵。桂枝想着,这样子,他也许是真有点病。杨赵两家,共是男女四人,倒有三个愁眉不展的。这位老人家,是真病,是发愁?是发愁,反正大家都是这样。若是真病了,这可是个麻烦。她在玻璃窗下看看,又在卷起纸帘儿的纱窗里看看。

  天气越到正午,阳光越是充沛,那在半空里拂动着的杨柳梢,被太阳照着,在碧绿的叶子上,闪烁着一匹晴辉。其间有几枝柳条,被风吹动着扬了起来,像在天空里拂着绿云帚。那在空中追逐小虫儿的燕子,只是在这丛碧柳峰头左右盘旋。柳枝儿一拂,它就闪了开来。桂枝看到,这倒也是有趣。两只手臂的弯拐,在临窗的小桌上撑着,两手托了下巴,只管向窗子外看着,忽然一阵小孩子的嘻笑声。那群假扮结婚的儿女们又跑了进来了。那个大女孩,推着扮新娘子的小栓子,笑道:“新娘子谢步来啦。”

  说着,小栓子跑进屋子来,站在门帘下向桂枝鞠个躬,立刻转去。她倒是还是先前扮新娘子那个妆束,门帘儿一掀,把她头上束着的那个柳条圈儿,打落在地。桂枝笑道:“新娘子,别忙走呀,把你的头纱落在地上了。”

  她拾了起来,一面追着,一面喊着,就径直到了大门口。向街上两头一张望,阳光照着坦平的大街,那不知何处来的柳花,只管在人头上飞着雪点儿。这西郊大道,倒是不断有车马行人。柳花在车子顶上,在马蹄下飞绕着,就让人想到,无处不是春光围绕。乡下街道,更比北平城里的树木多。那人家院墙上,伸出高低的树枝,变做一片嫩绿色,阳光笼罩着,颜色发亮,几乎要生出烟来,非常的好看。她为这阳光所吸引,正看得有点出神。忽然低头一看,自己顶着个大肚子呢,让熟人看到,倒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赶快将身子向里一缩,缩回了院子里去。到了院子里,不用抬头,那两株大柳树,把整幢房子,都罩在青青的柳色里了。公公是出门去了,母亲又在屋子里赶做毛孩子的衣服,这倒叫自己怪寂寞的。大门是不便出去的了。

  这房子的后门,面临着一片平原,却是没有什么人经过的。春光这样好,不如打开后门站一会儿吧。她这样想着,果然就绕到后院,把墙角落里那双合的小耳门打开。这耳门外,正面对了一望两三里路远的麦田。春日深了,北方的麦子,也长有四五寸长的麦苗。大地上像铺了长绿毛地毯似的。面前的村庄,三分之二的树木,全已长出了树叶。北方树叶子绿得最早的是榆树,其次是杨柳,而每个村庄,全少不了这两桩树木。这时,向前看着,那对面左右两个村庄,都让绿树包围着。人家屋脊,半掩藏在树影子里。尤其是那高大的柳树,一丛丛的堆着绿峰头子,像是青山一样,实在好看。那东风由麦田里吹到身上来,非常的舒适。站着看着,坐到门槛上看看,虽没有人陪伴着,倒是什么打搅的声音也没有,精神上颇也痛快。

  坐了约莫有一小时以上,却看到赵翁在街后一条人行道上绕了过来。心想,自己单独的坐在后门口,公公看到,也许会生疑心的,立刻缩进门来,将门掩上了。心里想着,到了这里,公公应该是由后门进来,便站在耳门边等候。可是等了很久,公公并不曾来敲门。于是由门缝里张望,却正好他去耳门不远,站在路上,右手扶了手杖,左手摸了胡子,昂着头望了天。忽然提起手杖,在地上连连顿了几下。接着又向前走去,并不向耳门走了进来。

  桂枝看这情形,料着老人家和自己一样,已是坐立不安。这也不必给他等门了,自行回屋子去坐着。到了大下午的时候,赵翁方才回来,看他的脸色,已有了很疲倦的样子。桂枝也没有说什么,只隔着门帘子张望了一下。赵翁回到他自己屋子里的时候,将手杖向屋角落里一放,那手杖恰是竖立不定,卜通一声,落在地上。桂枝再张望一下,见他并不理会,听到木架子床一声响,似乎他已倒在床上睡了。桂枝看这情形,更是添了心里头一块石头。

  等到江氏到屋子里来的时候,这就悄悄地把情形告诉她。江氏低声道:“好几天就是这样了,知道他什么意思呢?”

  桂枝道:“恐怕是得着自强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吧?”

  江氏昂着头想了一想,因道:“咳!三个月没有来信了,这是什么原故,有谁知道哇?他有什么消息,早也就该知道了。”

  桂枝因母亲的话,说得是声音重一点,就不敢把话接着向下说了。母女二人,对看了一番各叹口无声的气,也就罢了。

  可是自这天起,她们又在心上加重了一副担子。桂枝心里只管加重了郁结,而天气却相处到了她的反面。每日是风轻日暖,温度也一天高一天,由厚夹袄变到穿薄夹袄。因为气候是这样的暖和,在屋子里就越发的坐不住。每日到了半下午,就打开后门,靠着门框站定,呆呆地望了面前一片麦田和对面村子里一丛丛的柳树。觉着是怪有趣的。这样的成了习惯,每日不到后门口来眺望一下,就像有什么事没有办似的。

  也没有计算是过了多少日子,这日下午,她又在后门口野望,却看到一男一女,由对面村庄的柳林子里走了过来。那个男子挽着女子的手胳臂,在麦田小路上慢慢走着。她心里这就想着,这可奇了,在这乡下,还有这样摩登的男女。不免向门里一退,将双合门的一扇掩着,身子半藏在里面继续的向外看了去。那两个人越走越近,真走到相去只有二三十步路,不由她不大吃一惊,那个女子,就是田青连长的爱人,说是要嫁给甘积之的黄曼英。那个男子穿了一套八成新的青色西服。虽是头上戴了一顶盆式呢帽,将帽檐低低地垂到额际,可是也看得出来,那又正是出塞从军的甘积之。

  在他两人这样挽手同行的时候,这还用得去细猜是怎么一种情形吗?这若让他们看见了,彼此都恐不好意思的。随了这个感想身子赶快一缩,就向门后缩进了去。这一对新情人,大概正在畅心游春,并没有注意到门里有人偷看,亲亲密密地走到了门边,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情话。桂枝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索性不走,听他们说些什么?甘积之忽然加重了语气道:“你看这个耳门是谁的家里?”

  黄曼英道:“这个地方我一点不熟。”

  甘积之带了笑音道:“这就是你那好友杨桂枝家了。”

  接着叹了口气道:“这女人可怜。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候。”

  桂枝不懂的什么诗句。可是“杨柳色”三个字倒听得出来。而且他又叹了口气,那意思也多少猜得出来一点。这就越发的要听了。黄曼英道:“你不也是一个军人吗?是怎么说话呢?”

  甘积之道:“我的情形,和赵自强有点不同。你和桂枝更是不同。”

  说着话越走越远,以后的话就不大听见,至于什么不同,就没有个交代了。桂枝一想,他这样提到自强,也许他知道自强一些消息。他既是回来了,少不得要和公公往来,以后就注意着他的言语行动吧。自己憋了这个主意在心里,就静等消息。但过有三天,不但黄曼英没有来过,就是甘积之也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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