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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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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旧事难忘对门窥丽影 坠欢可拾隔座窃芳巾 从这日起,桂枝自己受着良心的裁判,已不再去胡思乱想,眼病也不再会害了。不过她假病虽去,真病却慢慢地来了。起初她是觉得有些身体疲倦,后来就心里感到烦闷,只管要睡觉,再过一些时,又有些呕吐。这些情形,第一是让赵翁看到了。他瞒着桂枝,悄悄地来向江氏问道:“亲家太太,我瞧你家姑奶奶,身上好像老是不得劲儿,我想找个大夫给她分分脉象,你瞧怎么样?最好还是问明了你的姑奶奶。要不,请了大夫来,她又不让瞧,那可是件笑话。” 赵翁口里衔了烟袋杆,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却不免露着牙缝,只管笑起来。他的情形如此,江氏也就看出一些来了,因道:“不瞒你说,这一程子,牵肠挂肚的,我也是老看着她的模样,心里老啾咕着呢。若是有个喜信儿,那也算你没有白疼她。” 这样一说,赵翁就更乐了,张开了嘴合不拢来。江氏也笑道:“你倒是也留心,就瞧出一些来了。不过这孩子脾气真拧,回头把大夫找来,又臊得她什么似的,那也不好。我想由此以后,多留点神就是了。” 这两个月以来两位老人家,都不曾有什么笑话。现在赵翁不断地笑着,几乎是口里衔不住那烟袋嘴。江氏呢,两只眼睛角上,笑得那鱼尾纹只管折叠着,仿佛是那阵阵欢喜,由心眼里直涌到脸上来。赵翁用手摸着胡子道:“亲家太太,我虽是这样一大把年纪,究竟男女有别,我想还是少让她做一点重事的好。” 江氏便道:“老太爷,你先别嚷嚷,还不一定是的不是的。过一程子,等这事情分明白了再说。” 赵翁道:“虽然是那么样子说,究竟让她少做重事的好。” 江氏笑道:“好,我凑机会对她说就是了。可是照真的和她说,那还是不行呢。” 赵翁也不能再说别的,只是乐。果然地,桂枝一天跟着一天,只管发现着许多病态,经那生产过子女的人看来,都认为是怀孕的象征,有了这种原故,先是桂枝娘婆二家的老人,极力地监护着。后来自强由前方来信,也就说着桂枝怀孕,这是安慰杨赵两家老人的第一个妙法,请桂枝务必谨慎自处。桂枝的思想,不会比全家人还新些,她也未尝不想到有了儿女,是自己一件大功,所以在母亲遇事叮咛之下,也是特别地庄重起来。在怀孕第二三两个月,自己还到海甸街上去买点东西。 到了第五个月期内,已是岁暮天寒,外面冷得很厉害,自己的肚子,有些撑出衣服外来,初次怀孕,觉得这副情形,不大好意思见人,索性不出门了。光阴容易,不觉又到了阴历年三十日。今年桂枝过年,不像去年那样受窘,娘儿两个,都在赵家吃饭,一切的负担,有赵家来负担,他们也就不必管这些事了。赵翁由外面卖了年货回来,江氏在家支配着,小林帮同着江氏做,落到桂枝身上,竟是没有事。 恰巧这日天气很好,太阳高高地照着,没有刮一些子风。桂枝在家,未免感到一人独坐无聊,于是找了一条大大的围巾在身上披着,就站在大门框子里向外张望着。当她张望的时候,对面甘家的大门洞里,也有一个人在那里张望。这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认为可以抛开,而又不能完全抛开的甘积之,这倒不由得她不猛吃一惊,人向后退了半步。积之对于她几个月的历史,也很是清楚,现在她由少奶奶快变成孩子的母亲了。他自己也没有和她避嫌之必要。因之老远地就取下皮帽子来,和桂枝点了个头。桂枝怎好置之不理呢,也就点头回礼,便笑道:“二爷回来过年了。” 积之笑道:“中国人总是这样家庭观念太深,若是不回来,哥嫂面前,说不过去。赵太太,许久不见,倒发福了。” 这赵太太三个字,算是甘积之第一次,叫出口来,也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改换的称呼,立刻心里砰砰跳动,脸上也就红了起来。勉强地笑着答道:“可不是?人也就越长越蠢了。” 她口里说着话,手上可把那加大的围巾,向前抄一抄,来掩着那出了怀的胎肚。积之将帽子戴正了,两只袖子笼在一起,很从容的样子,走向当街来。这时,桂枝将他看清楚了,他正是相处在自己的反面。脸色很是憔悴。皮帽子外露了那干燥而又蓬乱的头发,显着他不是以前那样风度翩翩的神气。桂枝想着,人家既然把那大方的态度对我,我也就不妨用那大方的态度去对他,于是向他笑道:“甘二爷倒是清瘦了一些。” 积之昂着头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怎样会胖得了?俗言道得好:家宽出少年,我正是在这五个字的反面。赵太太,你信不信?人生在世,悲欢离合,就像一台戏一样,到了头也是一场空。” 桂枝回转头看看家里,于是向积之道:“甘二爷为什么这样大发牢骚?” 积之道:“我不发牢骚,我是真话。你瞧着,不久我就要做和尚了。” 桂枝笑道:“大年下的,你干嘛说这些话?” 积之道:“不是大年下,我还不发这些牢骚呢。你想,光阴是多么快?想想当年我做小孩子的时候,换新衣,穿新鞋子,身上揣着压岁钱,跑跑跳跳,多有意思。所以天气冷了,只交十二月,天天就盼望着过年,年越来得早越好。现在可不然了,知道过一年就大一岁,非常地怕年来。可是怕也不行,年总是要来的。转眼青春过去了,一点儿事业没有成就。” 桂枝笑道:“你就为着这个要做和尚吗?就以海甸而论吧,不如甘二爷的人,可多着呢,这么些人都该去做和尚了。那么,世界恐怕要变成为和尚世界。” 积之在路上来回地走着,也就笑了,因道:“不能那样说,各人的情形不同。青年人只要精神上得着安慰,挨饿受冷那都是全不在乎。我总觉得这世界没有一件事情会让我顺心的。唉!” 他说着这话,不住地摇头,而且还是连声叹气。桂枝看他这情形,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默然地靠住了门框,没有把这话向下说去。积之还是将两只袖子笼住了,在路上徘徊着。 桂枝的心里,本是很安静的,没有一些子别的思想。对于甘积之这个人,决对不会有什么留恋。但是他既然在门口这样徘徊着,自己先避了进去,也好像是无礼,也就只得舍了笑容,始终在那里站着。积之由他自家门口走起,经过桂枝的大门,走过五六户人家,复又走回去。他就是这样地来回走着,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数。他低了头,将眼睛望着在地面上,不看桂枝,也不看别的。看他那样子心里定是烦闷得厉害,桂枝本来想用话来安慰他两句,然而这就透着自己与他用情未断,因之自己就笑着道:“二爷,明天见,明天跟你拜年。” 说着微微一笑。积之这才醒悟过来,本待用话来答复的,似乎她有心规避,只在他两眼转着微微一笑的当中,人就走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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