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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说了这句话,脸上红着,可就接不下去。健生听了她说,却不怎样注意的样子,背了两手,悄悄的向前走。后来走到了内殿门边,路就不通了。燕秋笑道:“这里头也有壁画,你要进去看看吗?”

  一句话不曾说得完,旁边夹道里,早走过来一位大袖飘然的老道,就抢上前来迎着道:“这位小姐,今天又来了。我们这坛里的壁画,实在是好;有许多人,全是看了又看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撩起蓝布道袍,在裤子上,解下一串钥匙,就来开门。把门推开,这里是一座根大的院落。绕了院子四周,全是一丈宽的廊庑。在廊庑的白粉壁上,牵连不断的画着人物画;在廊庑檐边,却列着木料编排的栅栏,游人只能在栅栏外向里看,却不能到壁上去抚摸。人物故事是根据了相传的神话,记述老子的一生。

  燕秋道:“过了潼关,就是道家的世界;还不能说是道家,应当说是张道陵这一派的道教世界。名山大川,全有道观,陕西的华山和平凉的崆峒山,还是道教的清一色。这一点不同,大概还是汉唐的遗迹;尤其是唐朝那几个皇帝,他们全相信神仙,唐是建都长安的,所以潼关以西,全沾染迷信道教的风气。至于这壁上的画,据传说是明朝人画的。”

  健生听她说得一连串,津津有味;他只是默然的听着,并不插一句话。

  燕秋看那老道把人送进内殿以后,自走了,这就顺了廊檐,慢慢的走着,因道:“健生!我对你说了实话吧。”

  健生走在她身边呢,就突然站住了脚,向她脸上望着。燕秋垂了眼皮道:“本来我有一贯的主张,在我的事业没有什么成就以前,我是不谈到婚姻问题上去的,所以你和昌年、一虹陪我西来,全是爱我。”

  她说到这里,将胸脯子挺了一挺,似乎精神也振作了起来,便接着道:“但是我对于三位,始终是当着一位朋友,并不认为交情超出了朋友以外。我总是这样想:同性交朋友,异性交朋友,应当全看成一律,所以我对于你,也和昌年、一虹对于你一样。我以为人类的思想进化了,根本就要把男女看成同样,不能有所分别;这种男女交朋友,就认为有爱情因素的习惯,必定要我们来打破。”

  健生笑道:“我并没有超出朋友交情以外的话说了出来呀,你为什么对我发这番议论,也许是有点误会吧?”

  燕秋道:“我并不误会。这是我一套话的起因,现在要归到本题了。自从到了泾川,遇到力行,我觉得他这个人,刻苦耐劳,做事率真,也是一个好朋友。不想事有那样凑巧,在隆德,在兰州,又和他见面了。”

  健生道:“你不觉得他是追来的吗?”

  燕秋道:“也许是,不知道怎么样,我这颗不容易摇动的心,竟是摇动了。”

  健生道:“那么,他向你求爱了?恕我这话问得直率一点。”

  燕秋抿了嘴,将右手的食指,比了嘴唇,又点了点头,因道:“但我并不以为这事在意外的。”

  健生道:“那我也就明白了。”

  说着,点了两点头,向燕秋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燕秋道:“这里有一点,他是一个留学生,又是一个工程师;别人不了解我,或者会疑心我虚荣心太盛的。”

  健生道:“你一个意识高超的人,难道还怕俗人的议论吗?”

  燕秋道:“我当然是不怕的。只是我还有一点不能十分自在的,就是把你三位鼓吹到了西北来,一个一个的单独回南。似乎我成了那句时髦话:各个击破。”

  健生道:“笑话!我们是帮你忙,又不是同你斗争。”

  说着这话,背了两手,又慢慢的走着。燕秋也没有勇气接着向下说了,眼看了面前的地皮,一步一步的量着地走。她忽然把脚停住,因道:“我是老早的对你说过,不能再回江南了。朋友陆续的分散了,但怕你人在西北,我是越发的不安。可是,你别多心,并非我催你走,我听说我的父亲,已经到肃州去了,我想到肃州去看看。我怎能要你跟着我再走呢?”

  健生笑道:“这话,应当分两层来说。我不能够陪你西去,这自然是一个问题;你现在也不是以前那样孤单了,要不要我陪着,又是一个问题;假使你并不需要人送,我一定要送,那不也……”

  说着,就去看燕秋的脸色。燕秋低着头的,可没有答复,也没有表示他的话不好。健生说道:“依着我的意思,我也要坐飞机走才好。但是飞机上是不能带东西的,除了我的行李而外,还有昌年的行李,总算是不少,我一个人如何带走得了?我只有坐汽车回西安的了。就是坐汽车,能不能够带这些东西,那还是不得而知的。”

  燕秋道:“我再向西走呢,大概还有些日子。你在兰州,多盘桓几天吧。我们这一次分手,这就不知道什么日子再会面了。”

  健生道:“既是决定了回去了,我就没有了什么打算,多住两天,倒也是可以的。而且我也不愿空跑一趟,总也想有一点收获。”

  说着话,已经到了正殿外面。这正殿的门,也是紧紧关着的。由门缝里向殿上张望着,乃是金脸金甲的一尊大偶像,坐在正中。燕秋道:“这是一尊雷神。兰州人对于这尊神,是非常之重视的。”

  健生心不在焉的,只是望了天空发呆,却没有答复。燕秋道:“这后面有一尊李老君的塑像,据人说,还是唐朝人塑的。”

  健生还是抬头看着天,哦了一声。燕秋看了一看他的脸色,倒觉得无话可说了,微咬着嘴唇皮,出了一会神,因道:“也许你是有些疲倦了,我们一块儿回旅馆去吧。”

  健生这才问道:“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燕秋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就有什么可看的,那也不过是一种神话罢了。”

  她如此说了,健生已是开步朝前面走。燕秋也觉得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只得垂了头,跟着他后面走了回去,一路上,不是来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两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拔了步子,只管低了头走着;燕秋说了一声,健生才答应一声。

  到了旅馆里,健生洗了一把脸,立刻就倒在炕上去睡觉。燕秋也不解是何缘故,在自己屋子里,竟是安坐不下。过了一会子,就向健生屋子里走来。可是这里已掩上了房门,似乎是安睡了。本待隔着房门,叫他一声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哥哥兴华同程力行一同进来了。力行先笑道:“我们曾经回到旅馆来了两次,知道你出去玩了,我与令兄二个人在旅馆里闷得很,陪他出去,在城里城外,转了两个圈了。”

  燕秋向健生的房门看了一看,低声道:“到里屋子里去吧。”

  她的声音虽低,屋子里人也可以听到。健生横躺在炕上,也是睁眼向房门望着,似乎这门上,很有些玩意,可以让人寻找。他眼光所射,虽然以房门为止,可是他耳朵所听到的,却能达到房门以外。他听得很清楚。燕秋说:“我以为你今天忙着接洽公事,是没有工夫来的,所以我不曾在旅馆里等着你。”

  力行说:“兰州城里,不过这样大一点地方,一天跑十趟,也来得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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