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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约莫有一里路上下,就到了图书馆。进得门去,那佛寺的原来情形,还十有八成是保留着。第一进大殿,横了长桌长凳,墙上的壁画和柱子上的标语,形成了两个极端。健生正要赏鉴壁画,燕秋将手指着屋脊下面横梁上三块大横匾道:“你看,这是这里的一绝,这是颜真卿的真笔字,现在还好好儿一点没有损坏。”

  健生昂着头,看了一会子,笑道:“怎么你走进来就发现了?”

  燕秋道:“原因也是听到人家说,在这大殿上的。”

  她勉强的答复了这句话,垂下了眼皮了。健生瞟了她一眼,倒很透着蹊跷。燕秋装出四壁张望的样子,却转到后殿来了。健生随着她踏阶后进,两廊的佛像,却都让许多陈列的古物和学校里成绩品,遮掩了不少。燕秋道:“你看这些佛像神气都塑得很好!有人说:正殿的三尊大佛,恐怕是后代改造的。唯有这两廊配殿,四五尺高的小佛像,那倒是真正的唐塑。”

  健生随着她指点的所在看去,见一尊佛约莫五尺高,盘腿坐在莲花座上,身披了袈裟,露了右肩;虽是那形状如平常塑像差不多,可是在袒露的半边身体上看了来,筋肉鼓涨着,显着那里面还有骨头隐藏似的。再仔细看佛像的眉目,在一点不露喜怒哀乐的意味上,自有一种仁慈的印象,让看的人深受着。因点点头道:“我不管这个是不是唐塑,但是我所感觉的,这里没有一点庸俗的表现。”

  燕秋似乎也是看得出神了,随口答道:“你的意见,和力行的话差不多。”

  健生道:“他也来游过的吗?”

  燕秋道:“他……他这样同我说过。我们看了两绝了,再去看画绝吧。”

  健生心里,这就十分的明了,却后悔刚才不该问这句话。于是跟着她后面,又走出后殿,她好像对这里是很熟,转到了前殿的后壁,表示着十分欣慰的样子,笑道:“老伍!你看,这一幅壁画,无论是谁,全可以看出好处来的。”

  健生也不说话,只依了她手指的所在看去,原来是在佛殿背后照墙上,画了一尊站的观音像。那像画得面清目秀,骨肉停匀,虽是有许多地方已经把颜色剥落了;可是在衣服上披的那一幅白纱,每一个极细的纱眼,还可以看得出来。在这纱眼里,就透出里面的衣服来;那纱还是被风吹动着,飘飘然,要起要落。

  健生不由得两手一拍道:“这实在是妙绝!可惜这画不完全清楚,不能摄影了。”

  燕秋道:“你只知道这画好,还不知道这画下笔之难。原来画壁画,是站着画的,手里拿着笔,就得悬起腕来。”

  健生笑道:“你真是一个常识丰富的青年,连壁画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

  燕秋道:“怎么不知道,这是吴道子画的。”

  健生道:“这壁上也没有吴道子的落款。”

  燕秋道:“虽然没有吴道子落款,但是画得这样好,就不是吴道子,而这个人的本领,也不在吴道子以下了。”

  健生道:“这话却是诚然。你对于赏鉴古物,那是很有心得了。”

  燕秋笑道:“我还有一件事告诉你,这第一图书馆,还有一件伟大的收藏。这里有两万多卷藏经,有的是宋版,有的是明版,有的是手钞本;那价值简直不能够去想象。你要不要看?我可以要求此地图书馆的人,打开书库来让你看。”

  健生道:“我对于佛经,一窍不通,看了也是不懂。”

  燕秋昂着头,看看天上的阳光,因道:“这个时候,到雷坛去一趟,还来得及。我们一块儿到雷坛去吧。不过这里去是比较远了,要出西关,我们还是走去吗?”

  健生心里,可在那里想着:你对于这一路的情形,倒是很熟悉。因道:“假如你要走的话,我当然也可以走。”

  燕秋道:“既是那么着,我们慢慢的走着带说着话吧。”

  于是她在前,健生在后,一路的走着谈话。健生问道:“燕秋!你买到了一本兰州地图吗,怎么对于这地方的路径,这样的熟悉。”

  燕秋道:“我,我走过两趟了。”

  健生哦了一声,继续的走,就出了西门了。燕秋笑道:“过去不多路,有一道无梁桥,很有点意思。”

  健生微笑着,也就知道她是已经瞻仰过的了。出门约有半里,走到了一道干河,这河床上虽是干得一滴水也没有,但是河的形式,却是显然。在河的两岸,高高拱起,架了一座上面有盖顶、两面有栏杆的木桥。这桥的样子,活像小孩子用牙牌作游戏,搭的空心桥一样。桥身与河床绝对不相联结,乃是在两岸各伸出一截桥身;在这截桥身上,又堆叠着向河心里伸出去。这样的层层堆叠,层层向外伸,两岸伸出去的桥身,在河中心凌空相就。

  燕秋指着说道:“这桥的工程,我觉得是很巧妙。对于车马货物,安然的由桥身上过去,我觉得又很危险。”

  健生看着,估量了一会,因道:“在桥下看桥身,是这个样子。我想桥面上,一定是弧形的,要不然,车子不能经过。这种工程,那是和南方都市跨过河岸的铁桥,那情形大小相同,桥身上载重的力量不直接向下,物理学上有所谓支点。”

  燕秋向他摇摇手笑道:“你和我谈物理,那是对牛弹琴。昨日力行和我比说了半天,我还是不大懂。”

  健生也不露一点笑容,淡淡的问道:“哦!你同程先生到这里来过一趟的?”

  燕秋红了脸,简直答复不出一个字来,将脚踢着地上的浮沙,只管向地面上望着许久才道:“是和我来过一趟的。”

  健生道:“走吧。这桥不过如此,我们一块儿到雷坛去玩玩吧。”

  这句话,算是替她解了围,这就向前走了去。

  过了一条小街,这就到了雷坛了。原来这里是一个道观,进着庙门,便是一棵很大的槐树。那树身的粗度,大概要两个人才合抱得拢。燕秋道:“这是一棵唐槐。”

  健生抬头向天空里看看,虽是树叶不多,但枝所伸到的面积,却是很大,因点了两点头。燕秋道:“纵然不是唐槐,也是千百年的植物了。据传说:这里有十几棵唐槐,现在可只剩有五棵了。”

  健生已经知道她是到过这里的,索兴不问了。可是燕秋见他默然的向树上看着,倒反是有点感触似的,便正了一正颜色,笑道:“健生!我实在的告诉你,我是和力行到了这里来过一趟的;说起来,我是透着有点对不起你。”

  健生笑道:“这有什么对不起?你也没有陪我出去游历的义务。你今天和我来玩了一趟,明天看到程先生又要说对不住他吗?”

  燕秋道:“这话不是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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