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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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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庙一连三进:第一进庙,倒也油漆得崭新的;第二三进,还破旧着不曾整理过来。第一进的大殿,是紧紧关闭着,只有屋檐下,那一排横格子,油漆着图案,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倒是这正殿对过的戏台,却是由柱子头上直到戏台顶棚上,全是图案;尤其是顶棚上的图案,一个套着一个,在堆叠重重的当中,虽是很细的线条,也没有一根是凌乱不齐的。戏台檐下横柱上,画着八仙过海的故事,不但是每个人的姿态不同,就是各人的脸上,也都各带了一种神情。 昌年看了道:“这种油漆图案,虽然画着是大红大绿的,可是另有一种东方之美。倒不想在这种荒凉的内地,油漆匠的手艺,果然有这样高妙;何以我们东南文化之区,倒没有这种玩艺呢?” 健生因他把话提醒了,也是向戏台上看着,点点头道:“油漆倒是不坏,不过我们江南,现在接着西方文化,建筑都是欧美式的,用不着这种大红大绿的图案,所以我们也就看不见这东西了。” 昌年道:“这倒不尽然。这两年,时髦人物也有盖皇宫式屋子的。为了这油漆图案,是必要的点缀,全到北平去找油漆匠。我就知道,南京有一位阔人盖房子,是找了北平有名的油漆匠来画图案的,工作在内,花了一万多块钱呢。但不知道北平匠人的图案,和这个怎么样?” 燕秋道:“当然,北平匠人的艺术,要比这地方土匠人的手艺要好些,因为那里是帝王建都几百年的所在。不过研究他们的来源,大概是一样,都是由唐朝传下来的。因为唐朝最喜欢壁画,连吴道子那种人物名手,也替人画壁画,作油漆匠的人。职业所关,就不能不去留心研究了。听说现在兰州城里,还有吴道子画的观音像,非常之精细,这就是一个证明。” 健生笑道:“我们走了上千里路的黄土高原,倒想不到这里还藏着一种中国高尚的艺术,何以西北人对于这件事,向来没有宣传过?” 燕秋道:“西北人根本就不把这种油漆图案当什么艺术,哪里还有什么人提倡。” 说着话,大家再向第二进走,殿门全是闭的,到了最后一进,院子很是宽大,左右列着几方残破的石碑,上面的字迹,都大半模糊不清了。昌年走过去看时,碑上也只有大明万历年月几个字,可以揣想着,其余简直是没有字了。 大家正在张望,西边厢房里,却出来了一位五十来岁的老道,长长的三绺胡须,黑中透红,头顶上挽着一个髻儿,倒有些画意。只是他身上穿的那件蓝布道袍,脏得成了膏药片一样,实在是不上眼。老道倒不理会这些,他看到这三位青年男女走了进来,看定了是东方来的旅客,喊了一句无量佛,便点着头走了过来。昌年道:“老道长!我访问你一声,这平凉城里,除了柳湖书院,还有什么古迹吗?” 那老道因为他喊了一声道长,心里就很是高兴,便道:“有的有的。我们这地方,就是古迹。” 昌年道:“这里不过是一座平常的火神庙,似乎说不到古迹两个字,这种庙宇,到处都有的。” 老道道:“这里原来不是火神庙,在明朝,是秦王府。” 昌年道:“明朝秦王府,不是在西安城里的吗?” 老道道:“这个我就说不清。不过我们这庙里碑记上,记得很明白,是这样说的。” 健生道:“秦王府在西安,再在这里建一个行营,那也是很容易的事。” 昌年道“:你说这里是王府,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证明的没有?” 老道就指着健生脚下踏的一块石头笑道“:哪!这一样东西,就是当年王府传了下来的。” 大家低头看时,果然有一块秃圆的石头,放在地上,全体约莫有一只量米的斗大小,石头是青中带黑,光滑无比。在石头上,微微有几条直纹。健生道:“果然的,这不是平凉附近的石头,这里的地质,是不会产生这石头的。在当年,这必是王府里一种建筑上的点缀品。” 老道笑道:“这不是什么摆设东西,是当年明朝记功用的。在明朝的时候,西边是常常有乱事,朝廷派了大兵,杀出玉门关,就在那地方搬了许多黑玉石,要俘虏抬进关来,做一个纪念。传说当年有屋样高的石头,都是漆黑光滑的东西。不知怎样传到了现在,都不见了。” 燕秋笑道:“咦!我是西北人,却没有听到过这项传说。” 老道笑说:“无量佛!我们出家人,可不敢说谎。小姐不相信,我再说一个古迹出来:往西去不多路,有一个关王祠,这个祠,在唐朝就有的。不过不是专供着关爷罢了,我们怎么知道这是唐朝就有的呢?因为那里有一口铜钟,就是唐朝传下来的。那一口钟到现在一点没有残破,而且上面雕的花,印的字,还是清清楚楚的;这不但在平凉可以算是一件上等古物,就是在陇东,也可以说是上等古物。” 燕秋道:“那铜钟可以看得到吗?” 老道道:“自然可以看得到。若是看不到,我不是说谎吗?各位去,也不必去通知那庙里的老道,就在关帝殿后面,一座暗阁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木架子,把这口钟架了起来的。各位最好带一个手电筒,到里去照一照,一定可以照出来。要不,我陪了各位去。” 说着话,他已是慢慢的走近前来,这就有一种极不堪的汗臭味,向人冲袭了过来。而且他那件道袍,也就格外显着很脏,上一块油渍,下一滩油水,大小罗列着,全可以指点得出。同时,也就可以看到他黑脸上,泛着一种黄釉。健生身上还有些中央银行的零角票,这是此地唯一通行的纸币,就掏了两张,放在石头上,向老道说:“这点小意思,送你作香火钱吧。” 老道听说,这就不住的举起笼着的大袖子,只管和额头相碰。燕秋道:“既是要去看这口钟,我们就走吧,晚了就看不出来了。” 她说着话,便先在前面走,仿佛是那老道的气味,把她冲得站不住似的。费、伍二人,当然紧紧的跟了出来。健生在她后面笑道:“我以为燕秋是对付混浊的井水一样,另有办法的,可是这臭汗味,你也受不了。” 说完,跟着一笑。燕秋回头钉了他一眼,也没作声。健生恰是不曾理会,又道:“一个人对于环境的抵抗力,当然是训练才有的。可是一个讲卫生的人,要忽然的变到不讲卫生,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燕秋在我们物质文明的地方住惯了,回西北来,那是不行的。” 燕秋在前面走着,就不回头看他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头又点了两点。昌年这就拉拉健生的手,向他丢了一个眼色;而且同时向着燕秋的后影子,努了两努嘴,健生恍然,自己已是失言了,便笑着,伸了一伸舌头。这在他自己,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留意的。 三个人默然了一会子,就走到了关王祠面前了。燕秋也不理会他二人,竟自走了进去。这个庙是比火神庙还要大些,但并没有整理。在各进佛殿上,全用土砖封了窗门;墙上尽贴有几营几连的纸条,草屑和柴灰煤渣一类的东西,散满了全地,分明在不久的以前,这里是住过多数人的。大家的目的,既是要来看唐代铜钟的,对于这些狼狈的情形,都不必去管,径直的就向最后一层大殿上走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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