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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燕归来 | 上页 下页
八四


  说着,就夹了一块最小的瘦肉,学了公干的样,如法炮制。只是对于那一根葱白,认为可以踌躇;夹着到了酱油碟子里以后,却没有吃下去。可是此外的人,都比一虹吃得踊跃。便是燕秋说是有病的人,也吃了三四块。在两盘子羊肉块吃完之后,伙计又端上两盘子羊肉来;不过其间另有一盘,却是羊肚。陈公干将羊肚蘸了酱油吃着,赞不绝口,咀嚼得扎卜作响。健生向一虹望了笑道:“怎么样?你竟是敬谢不敏。”

  一虹笑道:“说起来是够惭愧,我竟是吃不下去。”

  燕秋道:“你若是不能吃,可不必勉强,回头到旅馆去,再弄点别的东西吃。人的口胃,究竟各有不同。”

  一虹皱了眉笑道:“我真是不成材料。不过我想着,也应当练习练习;假如像昌年的话,到了蒙古去了,无往不是牛羊肉,那也不吃吗?”

  昌年笑道:“呵哟!我这是譬方的话,你可不要多心。”

  一虹笑道:“那我也未免太多心了。可是你说出了这话,倒显着你有些多心了。”

  昌年呆了一呆,就没有把话向下说。

  接着伙计送上五碗热汤来,各人面前一碗;那汤并不曾盛满,刚好是碗里一大半。公干笑道:“吃水盆大肉是个题目,实际上是要喝这口汤。这东西要趁热的,赶快喝。”

  他说着,拿起一个烧饼,撅起了许多块,放在汤里,同时把那油条,也撅成了无数段,在汤里浸着,然后将筷子在汤里一阵胡搅,连汤带油条烧饼,唏哩呼噜,用筷子扒着吃了下去。燕秋笑道:“这倒是真话。肉味都在汤里,非喝汤尝不到这肉味之美。”

  健生笑道:“一虹!你看这事如何?勉为其难吧。”

  一虹早是捧着碗尝了一口汤,觉得是很鲜;可是等到这口汤喝下去之后,鼻子里就感到有些异样,正是膻味上冲。虽是健生有那句俏皮话,叫人勉为其难,恐怕勉强喝下去,会露出什么不好样子来的,便笑道:“这话不假,真让人有点为难。不过我想着,若是走到蒙古那地方去,不吃并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那么让我饿上三五餐之后,那也就照样可以吃一个饱了。”

  燕秋正是手扶了碗筷,紧皱了眉头子,听到这话,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大家没有知道她命意何在?怕是说话会得罪了她,所以这声长叹,虽然来得可怪,大家可没有敢问她为了什么。她将筷子挑了那汤里的白面烧饼,待吃不吃的,又叹了一口气。健生道:“燕秋!你要觉得口里无味,你就不必吃了。”

  燕秋道:“我并不是口里,我是心里无味,要说到我何以心里无味?我就马上可掉泪了。记得当年在家乡的时候,饿得难受,父亲出去打野狗来吃,一只狗腿子,那是比一碗参汤还要贵重若干倍。像现在这样好吃的东西,我们是作梦想不到。又记得在西安的时候,想和人家讨碗水喝,都发生困难。天下事真有凑巧的,刚才楼下过去一个人,就是当年和他讨水喝的人,他总也不料那个难民里面的黄毛丫头,于今会坐在这高楼上吃水盆大肉。我坐在这里,仿佛还是当年的黄毛丫头,吃着肉,喝着汤,倒像是梦。”

  昌年笑道:“你这是心理作用。你想,你离开西安有多年了,什么都有了变化,那个人也是在不知生死存亡之列,未必还在西安。你是脑筋里有这样一个印象,就觉得什么人都像那个不愿给水你喝的人。”

  燕秋把手推了碗筷,托住了自己的头,现出十分懊丧的神气。自言自语的道:“真像一场梦!”

  公干道:“杨女士的身世,大概很不平凡。我们这样相聚几日,是常看到杨女士对于过去的事,表示不满;可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好歹和现在不相干,想它则什?”

  燕秋立刻放下手,将身子坐得端正,笑道:“我忘了陈先生是生人,在席上做出这颓丧的样子来,请你原谅。不过说到我的身世,倒是不平凡,那不过和太平日子的江南人在一处相比而论的。若说到我是一个西北灾民,这事就希松得紧。在那大旱的时候,哪一户人家不是死里逃生出来的?能够死里逃生,这人就算千幸万幸。要不然,倒在路边,不曾断气就让野狗拖去吃了的,那还多得是。那个日子,我逃到陕西境内以后,看到狗拖人腿跑,年纪虽小,心里也很害怕;想着我总也有这样一天,会让狗拖了去的;决料不到逃到了南京,很得了几年物质上的享受,而且是念了三年书,长了不少见识。可是我的父母兄弟,他们是否还生在人世?我就不得而知。唉!全死了呢,那倒也落个干净;若是都在死不得、活不得的环境里头,我觉得高坐在这里喝肉汤,那真是罪过。”

  昌年道:“你何必那样想,天下事难说的;也许令尊大人也在别一个地方喝肉汤,这样的想着你呢。”

  燕秋微笑道:“你以为幸运儿都出在我一家吗?”

  一虹道:“一个人在病里最容易想家的。你这几天病在旅馆里,很是无聊,所以想家的念头,非常的深切。”

  燕秋道:“病里想家,自然是不错。但是为了你的原故,也引起我想家的念头不少。”

  一虹望了她愕然道:“什么?为了我吗?我何以会引起你想家呢?”

  燕秋道:“因为你这几天,也是很想家,写信打电报,天天忙着。你是个有家的人,离开家庭,也为日无多,就是这样的想,像我这样抛开家庭这多年的人,不更看着动心吗?但是我的家在哪里?想也是白想!”

  一虹先是心里跳着,不知道她要怎样的说出缘故来,现在她说为的写家信,这就干了一身汗,笑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就是写信打电报回家,也瞒着不让你知道,免得你动心。这都是我不好,吃水盆大肉,会谈起了鲁智深吃狗腿,于是引着你想起狗吃人,人吃狗的事。”

  燕秋两手放在怀里,垂头叹了一口气。公干道:“杨女士的历史,虽没有完全告诉我,但是在言谈之间,也略知一二。你真可以说是忧患余生,回头我到旅馆里来拜访,可不可以挑那可以说的,告诉我一点?”

  燕秋想了一想,因道:“唉!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秘密可言。陈先生愿意知道,我可以尽量相告。我不但不瞒人,我还很愿意对人说:我由那样一个环境里,跳到这样一个环境里,就是一场大梦。一个人作了一场怪梦,还愿意对人说呢;我的事像作梦一样,还不愿告诉人吗?”

  公干笑道:“杨女士若要向那玄虚的一条路上谈去,那就人生谁不是在作梦?可是不作梦,又怎办?不要消极,还是兴奋的好。”

  昌年向一虹望着,笑道:“对了!还是兴奋的好,兴奋得像高先生一样。”

  一虹红了脸道:“老费!你为什么老将我来打趣?”

  说着,将杯筷微微一推,颇有生气的样子。昌年微微一笑,没作声。然而燕秋眼里,是知道他两人在言外有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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