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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一虹觉得心里撞了一下似的,便淡淡的笑道:“这是一件平常又平常的事情,你们倒好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只管注意着。”

  燕秋满脸血晕外腾,涨得眼睛皮子都要垂了下来,低了头走路,不但是不作声,而且也不向一虹这方面看过来。昌年在一虹后面走着,可就低声答道:“我并没有注意你的事呀!”

  一虹回头来向他望着,本来有一句什么要紧的话很想说出来,可是在二人一打个照面之后,他那句要说的话,可又自然的忍回去了。健生走在最前面,对于这些,一概不曾理会。

  大家默然无声的走回了旅馆。燕秋一面走着路,一面弯了腰伸了手捶着自己的腿道:“哎哟!我乏了,睡觉去。”

  昌年在后面追上来,笑道:“怎么着?你忘了吗?我们在十点钟,还有个约会呢。”

  燕秋笑道:“你对那陈先生说,原谅了我吧。我是一个病人,病还不曾好呢。大碗的吃肉,当然也是不行。”

  昌年道:“你一个人不去,不大好吧?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你瞧不起人家呢。”

  燕秋手扶了房门,皱了眉道:“我心里不大舒服,若是对了一桌子的大块肉,恐怕更会引起我的烦腻。”

  昌年道:“你就是不上桌,坐着陪一会子也不要紧。”

  健生道:“对了!哪怕你坐一会子就回来呢,这也不失敬意。”

  他两个人都劝,一虹没作声,自把买回来的帖,送到屋子里收藏着去了。燕秋想了一想,笑道:“如此说来,我就去坐一会子吧,至少也是不辜负二位这番好意。”

  昌年回头看看,一虹原来不在身后,于是大家微微一笑,相率出门而去。然而一虹也似乎感到他自己的不对,匆匆的就跟着后面跑出来了。

  他们所预定的酒店,就是在这旅馆对过,所以出门就到。拥上楼来,不想那位陈公干先生,早已是喝茶抽烟,坐在正中的一副座位上,等候多时了。大家谦逊了一番,共同坐了,打量这酒楼时,完全是个旧式的样子,屋梁矮矮的,正中垂下一盏草帽灯;上面还是灰尘不少。这是一个通楼,哪里也没有间隔,屋檐下一列栏杆,临着当街,倒有些古朴的意味。这楼上虽然也列着有好几张桌子,所幸这个时候还没有第二批酒客来,大家倒也可以开怀畅谈。公干先就笑笑道:“到这里来,当然是吃水盆大肉的。不过除了杨女士而外,全是南方人,这种吃法,恐怕不适宜。所以我已经对伙计们说了,除了水盆大肉,也可以给我们预备些别的。”

  昌年道:“陈先生想得周到,不过我想着:我们对于口胃一方面,也应该练习。这是我们到西安来,没有什么关系。若是向蒙古这条路上走,除了牛羊肉,没有别的东西,难道我们也不吃吗?”

  燕秋笑道:“现在不用说,回头我们吃起来再说吧。”

  说着,伙计检开桌子,摆上杯筷,首先陈上四个碟子来。这四个碟子,颇也简单:一碟是羊肝,一碟是牛舌,另两碟是咸蛋和松花蛋。随后又来了一个大盘子,里面并没有菜,却是酱油醋。斟过了酒之后,陈公干现出老西北的样子来,把酱油盘子向中间一移,除了咸蛋而外,其余的都倒进这大盘子里去,将筷子抄动了几下。健生笑道:“原来这大盘子酱油,是这样吃法的。若是没有人代我们做出来,我们怎样不会弄错。”

  燕秋一人坐在下位代表了主人,举起筷子来,引着大家吃。一虹一人坐在东首,见大家都吃,自然也吃。随便的夹了一块羊肝,就向口里送去。他总以为盘子里是酱油,吃到了嘴里,才觉得酸掉了牙;加上那羊肝多少还有点膻味,于是嚼也不曾嚼,囫囵的就吞了下去了。健生和昌年并排坐在他对面,自然是看得清楚,就用手膀子拐了昌年一下,昌年不动声色,照常吃喝。健生伸筷子夹住一条羊肝,向口里送着,一面向一虹道:“你不是常害眼病吗?”

  一虹没有加考虑,答道:“是的!或者风沙吹了,或者睡眠不够,我的眼睛就会红的。”

  健生就用筷子头点着盘子道:“羊肝最亮眼睛的,你可以多吃一点。”

  一虹笑道:“羊肝好吃,其如醋多何?我自小就怕吃酸东西,我只好牺牲了。”

  健生又轻轻的碰了昌年一下,一虹抬头恰望见了,笑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勉强吃下去,胃里不受用,作出那不妥当的样子来,那倒更为不妙了。”

  公干笑道:“这话很对。不过我已经对伙计说了,叫他在羊肉以外,再弄两样菜来,怎么还是这羊身上的东西?”

  一虹道:“陈先生!你是客,只要你合口胃,吃饱了就得。我们作主人翁的,不吃饱,也许是省钱,你就不必问了。”

  公干笑道:“这话说着很得体。不过为了请我吃羊肉,让你三位挨饿,我心里不安。”

  健生道:“不!我最爱吃牛羊肉,回头你看我大块子吃吧。”

  说着,招手叫伙计上菜,伙计于是在各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碟子,里面也是酱油醋。此外放了两个大盘子在桌子左右角;一盘子是白面烙饼,北方叫做火烧的;一盘子是短的冷油条。昌年两指钳了一根油条看看,笑道:“和平常的油条,并没有什么两样,这也算是一样菜吗?”

  陈公干道:“并不算菜。现在别动,回头你看我吃,你才吃好了。”

  燕秋笑道:“这倒好,作主人的不会吃,还要等客人吃了去学样。”

  公干道:“杨女士!你不该不会吃这种东西呀。”

  燕秋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故乡,还没有这种吃法。至于我上次到西安来,那是言之惭愧。我是个灾民,还可以有肉吃吗?那个时候,大概西安是怎样一个情形,我脑筋里全不曾留下印象。我那时所想象的,就是哪一天会什么都找不着吃,然后饿死过去;越是这样的想,也越是要看街上那些饿人的情形。好像这楼底下,就饿死过人的吧?”

  说着,手扶了筷子,昂头想了一想,立刻起身,就到栏杆边向下面去望着。她这样猛然的走了开去,却不免让列座的人猛吃一惊,以为她有了什么心事,要跳楼了,大家都向她呆望着去。后来见她手扶了栏杆,不过是向下面望着,大家心里那阵乱跳,方始停止下来了。健生笑道:“燕秋!快来吃肉吧。水盆大肉,可端上来了。”

  燕秋回转席来看时,果然桌子中间,放着两盘子白肉,切得又厚又大的一块;在肉盘子四周,列着生葱段子,大蒜瓣儿,辣椒末子,各样小碟子。陈公干挑了些椒末,在酱油碟里调和了,然后夹块肥瘦兼半的羊肉,在酱油碟子里蘸了几下,于是夹了一根葱段,和羊肉卷着一处,便向嘴里塞了进去。接上端起杯子,把一杯米酒喝个干净,一面提壶斟酒,一面笑道:“真是其味无穷!”

  一虹笑道:“看到这种吃法,我想起水浒上动不动说什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原来我想那大块的肉,必是我们江南人所吃的红烧猪肉的冬瓜块子。现在看着,却是不然,必是牛肉羊肉,而且也必是带了葱蒜吃的。因为当鲁智深吃狗肉的时候,曾是这样说着的。这水盆大肉一个大字,颇有当年大块的大字意味。”

  公干笑道:“古人蛮吃,当然也有他蛮吃的好处。高先生既是赞成这种吃法的,何不尝上一点儿?”

  说着,他又伸了筷子向盘子里去夹肉。一虹怕是他夹肉相敬,笑着也伸出筷子来道:“我要吃瘦的,肥的办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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