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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燕归来 | 上页 下页
三〇


  只见昌年坐在椅子上哭笑不得的神气,抬起手来要摸头,却又放了下去。看时,他那额顶上,碰起了鹅蛋那么大一个包,包顶上青了一块。燕秋道:“这不是闹着玩的,我来给你揉揉吧。”

  于是伸着左手,按住了昌年的头,右手就掀起了自己蓝褂子的衣襟,放到昌年碰起包的地方,由缓而急,由轻而重,将手指隔了衣襟,只管揉擦着。她就靠得昌年近近的站住,差不多真是声息相通了。健生心想:燕秋和昌年,向来都是交情淡淡的,只是她现在这种态度,那可是自己未婚妻也办不到的事情。这样看起来,她是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什么成见的,爱怎样就怎么样,并不受男女之嫌的一种拘束,若是这个包碰在我的头上,她也不会例外,一定是照样的给我揉擦的。昌年这小子,真有这幸福!上得车来,就有这样一个绝大的机会。他心里这样的想着,眼睛不断的向昌年身上瞧了去。昌年低了头,眼睛由燕秋的手肘下看了出来,见健生不住的向自己注意,心里也就很好笑。他想着:不必到西安,健生必定有一处身体要破皮出血,等了燕秋去揉擦的。他这样的捉摸着,就不由噗嗤一下,失声笑了出来。燕秋按住了他的头,向他脸上望着问道:“你笑些什么?”

  昌年道:“当然有些痛。可是我不好意思哭,于是就借了这一声笑,把哭遮盖过去了。”

  燕秋对于他这话,倒不以为是假的,点了头笑道:“这一下子果然是够你受的,怕没有茶杯子那么一大块呢。”

  昌年道:“当时是不觉怎样痛,因为一下碰下去,震得头上麻木,人就失了知觉了。刚才你慢慢的一揉,揉出我的知觉来了,我这才知道头上还有点儿痛呢。”

  燕秋笑道:“那么样子说,倒是我揉坏了呢?”

  昌年笑道:“我也不能那样贱骨头,怎么你替我诊病,病倒加重了呢?”

  健生道:“你又不是病;若要是病的话,作朋友的,都得帮忙,不能累燕秋一个人。”

  燕秋听他的话因,便知道他用意所在,抿嘴笑着;没有加可否,自挨着昌年,同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了。偏是当她坐下来的时候,火车刚是开始展动,车辆大大的震动一下,燕秋身子摇动着,直撞在昌年怀里去。昌年连忙将两手搀住了她,笑着道:“可不要又来一下子,那真是祸不单行了。”

  燕秋一手扶住他坐了起来,一手理了鬓发,微笑了一笑,接着又正色道:“我们要镇定一点子了。老是这样闹下去,也许真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她把神色一正,别人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可是高、伍两人,心里总感觉得有点不大自在。只有勉强把外表端正了,移转了视线,向全车看了去。

  由这里向西去的人,比由浦口向北去的人,还要多上几倍。除了每个凳椅上,都坐有两个人而外,还有连凳椅都坐不着的人,将行李放在空当里,人去坐在行李上。这车上,真可以看出中国社会是怎么一种现象:男子有穿西服的,也有拖了发辫的;女子有穿高跟皮鞋的,也有包小脚的。在这两极端的中间,那一分子杂乱,更是可想。对过两条椅凳上五个旅客,就很感到兴趣:一个乡下妇人梳了大圆饼子发髻,一身灰泥满了的衣服,倒穿了一双红绣花鞋。黄黝了的脸,耳朵上挂了两串龙头凤尾的银耳环,她正乳着一个孩子呢。她怕人看到她的乳峰,将身子扭转去,对凳子角落里去。

  在她身边放了一个包裹,仿佛是作为界限,在包裹外边,坐了个商人式的男人,口里衔了一管旱烟袋,将背对着那女人,可是他们不时的有话对答,分明是一家人。那一张对椅子上呢,却是一对摩登男女:男子所穿的西服,虽是很粗糙的,但是脸上的雪花膏擦得太厚,犹如抹了一层石灰,头发黑而又光,根丝不乱。女的穿了花布旗袍,高高的顶起两个乳峰,下面两条大腿,衣服开岔的所在,不见裤脚管,露出那肉色丝袜,仿佛是两只赤脚穿了皮鞋。她和那男子头靠头的挤在一处,男子展着一本书和她同看。

  一虹看着,感觉得有点兴趣了,低声向健生道:“我这时有个感想,可以写一篇小品文,题目就是三等车里的矛盾。”

  说着,微微的将嘴向那边一努。燕秋笑着低声道:“你不要批评别人,我想同车的人,一定也在暗地里批评着我们,以为这四个男女,究竟算是什么一回事呢。在这里,我们就可看出中国社会,是最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社会。”

  一虹将头伸了一伸,笑道:“我们在车上,也是闷得很。朝外看吧,天黑了,什么看不见。朝内看吧,无聊,灯光只能看人影子,书又没法看。我来发起个民意选举,那四个人谁当第一,谁考第四。”

  燕秋眼睛一转,笑着点点头道:“好的。谁的理由最不充足,明天到开封,罚他请客。”

  大家对于这事,都感到兴趣,一致赞成。于是由一虹在日记本子上撕下两页纸,分着四开,各得一张,依次的掉转身去,用铅笔写了出来折叠着,交给一虹揭晓。开了看时,都推那摩登女郎第一,第四却各自不同;燕秋的票最后开,她没有写字,写了个算式,乃是X=O。她抿了嘴,向大家微笑着,等大家发言。健生接过那纸块,口里连念着爱克斯等于零,又向对过的人看了看,笑向燕秋道:“这是相等的吗?”

  燕秋道:“明日我发表意见。那时,你们都该罚。”

  大家听她所说,虽不能完全明白,但是那样挤着并头看书的男女,不是她所赞同的,这却可以想到,大家都微微笑了。燕秋嘴一撇,冷笑道:“现代女子,是那个样儿吗?这里我不说,我先休息会子。”

  她说着,将一条干的毛手巾,折了几叠,放在椅靠上,自己缩到椅子角里,头枕着那干毛巾,闭着眼自睡了。可是看她的脸上,还微微的带了笑容呢。这三位青年,却还不要睡,可也不敢高声说话,为的是怕惊动了燕秋的瞌睡。

  其实这三等车里的人声,那是永远不会宁止的;而且火车的大轮,那样在钢轨上奔跑,恍惚暴风雨里面,还加着大雷狂吼,如何会没有声音?所以他们三人那样的小心,实在是多事。火车离开徐州,不到两小时,那里上来的旅客,精神已定,正好开始讲话,消磨长途的困坐,较之他们所希望的清静,也不知相隔多少远。唯其是火车上旅客除了说话,是没有法子来消遣;还有那环境不许可说话的,譬如他根本是一个人之类,这没有法子,只好抽烟;再加上谈话的人,也不免抽烟,提着精神。于是这火车里,在几十分钟之内,立刻就变得雾气腾腾的。本来很长的一辆三等车,棚顶上就只有二盏电灯,细火星星,可以说看得见,也可以说看不见;再用烟雾从中来罩上,那就越发的迷糊了。因之这三个人既不便说话,也就只好头靠了椅子背,昏昏的睡去。

  昌年这个凳上,燕秋头靠了那个角落,身子向外斜伸着,这就不容许昌年有睡觉的空间。昌年向对过椅子上看看,见那对摩登男女越挤越近,两个头已不啻挤到一处来睡了。燕秋在她的意思里,表示着爱克斯等于零,分明这两个人的人格,不足以超过那小脚妇人。换句话说,她是瞧不起这种人的。在这一点上,那就当极力躲开和那男女同样的动作。如此想着,每当两眼迷糊着,头要向椅子靠背上枕去的时候,就睁开眼来望望。

  有了两回,发现了健生虽在对面椅子上睡着,可不是真,他将眼睛微微的睁开,正是不时的向自己看来;看人不在明处张望,显系有侦探的意味了;加之燕秋越睡越倦,两腿只管斜伸了出来,教人也不好坐。抬头向四处看,隔两个座位的所在,那椅子上只坐了一个老年人,还不曾有人注意;立刻起身向前相问,竟是在前站空出来的,并没有人。他于是推醒燕秋来,低声道:“你躺一会儿吧,我那边有位子了。”

  说毕,也不等燕秋的答复,他就坐过去了。

  燕秋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你有坐的地方吗?”

  昌年在他所坐的地方,伸出一只手来,而且还点了两点头。燕秋对于一个男友,决不能一定要他来坐,于是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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