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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林怀宝摇了摇头,慢慢地说道:“我这人不成了,说起来,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就该好好地安守本分,静等寿终正寝。好好地高什么兴,赌起钱来。老哥,我的境遇,你是知道的。我有多少钱的积蓄呢?现在输了一万多,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还这赌博债呀。”

  龙际云闷了一晚上,这才明白,原来他这病,还是心痛钱而起的,便道:“这不要紧,反正打牌的,都是几个极熟的人。等你病体痊愈,总好商量,你这病倒要找一位大夫瞧瞧。”

  林怀宝摇摇头道:“我这么大年纪,还舍不得死吗?我想我很对不住我一家人。只有两脚一伸,我逃出红尘。这一笔赌债,自然是不用还了,省下几个钱,好让他们吃饭度日子。所以我不许他们请大夫,病死了就算了,我我……我还要活着讨……讨饭吗?”

  龙际云道:“那更是笑话了,你输的那些钱,未尝不可以向他们商量,打一个折头。就是不能打折头,难道为这一点儿小事,还办不过去不成?”

  林怀宝听说还要打折头,分明是少不了,一阵心酸,倒真个流下泪来,说道:“我快长到七十岁了,风烛暮年,苦挣扎些什么?我眼见出了一回国,那时就该尽忠一死。现在又要看见亡一回家,我还要活着,我这人把老命看得就太重了。我计已决,不请大夫,不吃药,听其自然。”

  龙际云劝了一会儿,不生效力。自己既不是赢家,不敢代表人家说,林怀宝输的,全都不要,只得说道:“老哥暂别着急,我去和你想想法子看。总而言之,为了一场赌博的事,总不值得性命相搏,而且我和王平老计议多次,已经可以替你想个法子,弄个特别差,这比道尹好十倍不止呢。”

  林怀宝这样甘抛老命,固然是为着一万块钱,就是昨晚上屡次探听王坦的口风,王坦不肯直说给他道尹做,也是发急的一个原因。现在听到说,可以给他找个特派差事,倒出乎意料。头一抬,身子一伸,说道:“怎么着?可以弄个特派差事吗?在现在人浮于事的时代,不容易吧?平老不过是一省之长,他决不能用特派官。我和府里院里,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见得极峰肯这样栽培我。虽然,有老兄和省长在院里和府里给我说话,或者给我一点儿出路,给我保举一番,倒也未可知。”

  立时脸色带着笑容,人也就精神了许多。龙际云道:“这倒是我有这个意思,和平老偶然谈了几句,他倒以为可办。”

  林怀宝道:“我就知道龙总长最体恤我,肯和我设法。龙总长这样的好友,有个两三位,人生也就死而无憾了。但不知道这特派差,是什么差事?我能胜任吗?”

  说这话时,身子直挺地坐着,哪有一点儿病容?龙际云道:“现在不是要发表一批禁烟专使吗?我想……”

  林怀宝道:“好缺,好缺!若是放到陕甘这一路,出息最好。这种事情,只要到了省会里,派几个小委员分头一查,拿着他的报告,公事就可交代。兄弟虽然衰迈,倒可以愉快胜任。若说这个缺,由各省大吏分保,政府就可以批准。若是政府里有人说话,更好办了。府院两方有龙总长帮忙,一定好办。现在就只望平老一保。我说不得了,自己当去见一见平老,当面去求他。”

  龙际云见了,倒很是诧异,病得那样厉害的人,怎样一说到差事,他的病就完全好了,便笑道:“你有贵恙在身,倒不必那样着急。只要可以办到的,有我和平老商量,总会成功。”

  林怀宝连连拱手道:“龙总长这样的厚德,我林某人衔环结草也不能报答。”

  龙际云道:“笑话了,多年老友,彼此帮忙,怎样能说到那四个字?”

  林怀宝道:“唯其是老友,我才敢这样重托啦。”

  说到这里,便对家里人道:“老哥就在这里用便饭了去,我叫孩子奉陪。”

  龙际云道:“我有点儿事,过一天再来叨扰吧。”

  说毕,他点了点头自去了。林怀宝坐在床上,用手摸了摸胡子,便吩咐请太太说话。原来林怀宝的发妻,已经去世多年了。现在的太太是姨太太扶正的。她年纪不过五十岁,倒也精明强干,林怀宝有什么大事,都请她商量的。林太太来了,林怀宝便笑道:“太太你不要发愁了,我这一场病,病出好差事来了,刚才听龙总长来看病,他说已经和王省长商量好了,保举我做禁烟专使。太太,这是特任职呀。这不是省派的,也不是部派的,是政府里直接下命令派的。”

  林太太道:“你这话我明白了,就和前清的钦差差不多。”

  林怀宝一拍腿道:“着!就和前清的钦差一样。”

  林太太道:“说是这样说,可是我又替你为难起来了。”

  林怀宝道:“这样的好事,你还有什么替我发愁?难道怕我年纪老了,做不来官吗?”

  林太太道:“那倒不是,你的差事,不是管禁烟吗?你自己就抽烟,怎样去干这个?”

  林怀宝道:“太太你虽然精明,对于官场中的事,究竟外行。别说禁烟大员可以抽烟,就是到乡下去查烟的小委员,也没有几个不抽烟的。禁烟是公事,抽烟是私事,这两件事何必混为一谈?我现在精神很好,家里有现成的稀饭吗?给我来一碗。”

  林太太道:“你身体刚好一点儿,先冲一碗百合粉吃吧。”

  林怀宝道:“你怕我吃稀饭不消化吗?我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心里许多事情解决不了,就急病了。现在得了这好的差事,一趟下来,怕不挣个五六万。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我还着什么急呢?你就拿稀饭来吧。我若吃了一个饱,提起精神来,你今天还要去拜会王省长哩。”

  说着他笑容满面,不住地理胡子,林太太见他这种情形,逆料他是真没有病,就盛一碟子酱菜,一碟子酱豆腐,都放在茶几上。那意思要把茶几移到床面前来,好让林怀宝就着吃,林怀宝连连摇手道:“不必不必,我下床来吃吧。”

  说时便摸下床,踏着鞋到软椅上来躺着。一见这两碟子菜,皱着眉说道:“怎么着?太太,你真把我当病人看待吗?家里有的是肉松,怎样不给来一碟?酱豆腐我也懒得吃,给我来一碟松花蛋吧。”

  林太太道:“我的大人,你是个病人啦,怎样还要讲这些口味呢?”

  林怀宝道:“你不管,你给我拿来得了,我长到七十岁的人,我自己的饮食,我还不会料理吗?”

  林太太见他一定要吃,就是两碗稀饭,依着他,还要来半碗。林太太道:“实在可以了,比好的时候还吃得多哩。”

  林怀宝也就不敢过饱。吃毕之后,漱洗一番,便躺在软榻上剔牙齿,一个人不住地乐。于是将手拍着大腿,口里哼哼喳喳地念道: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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