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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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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田见他话说得可怜,有些依允了,便笑道:“你这是梁山上的口气,不爱交游,只爱钱了。” 闵良玉听了这话,突然脸色一变。说道:“爱钱是爱钱,反正不卖国?” 杨心田见他言中带刺,脸也红了。说道:“你说哪个卖国?” 闵良玉又是丝毫无有涵养的人,说道:“谁卖国,谁听了就疑心。” 杨心田道:“我们做事,都是总理做主,要卖国,总理就先卖国了。我是世代读书的人家,乃是清白身体,不是推磨子眼的出身。” 原来闵良玉祖上,曾开过小磨坊,这句话,正是影射着他。闵良玉气得嘴唇皮像触了电一般,不断地乱抖,将桌子一拍道:“你这话浑蛋!” 杨心田道:“你浑蛋!” 闵良玉本坐在杨心田对面,突地站起来,两只手互相卷衫袖,口里说道:“浑蛋!浑蛋!你敢到这里来猖狂,老爷大拳头不认得你。” 杨心田是个机伶鬼,看见闵良玉其势汹汹,自己是个文人,怎样敢和他们斗力?走起来就抢出客厅门,站在客厅门外指着里面道:“我在你家里,你好关起门来讹人吗?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去见总理,评评这个理去。” 带说带走,就走出去了。杨心田一走,闵良玉火气也消了,心里一想他真去见总理吗?也许不至于。不过这样和他一决裂,这十几万要到手的款子,完全扔到水里去了。这样一想,身子都软了,随身便坐下来。 刚才杨心田和闵良玉大吵的时候,闵良玉手上一根未抽完的烟卷,顺手一放,放在桌上。及至他一拍桌子,那根烟卷,又落到椅子上去。这时闵良玉坐下,闷闷地想着,两人若是真翻了脸,这十几万款子,恐怕要吹。无论如何,还是和杨心田合作的好。不过刚才动手要打人,如今再又去将就他,自己可不输这口气。但是果然不输这口气,钱又没法子弄回。越想越不好办,越不好办,越一心只记着那一笔钱,什么都忘了。恰好这些听差,看见他生了气,不敢站在身边,都走远了。 在椅子上的那根烟卷头,慢慢地就把他一件线呢羊皮袍子烧着,先是烧个小窟窿,后来越烧越大,由后身一直烧到胁下来,闵良玉见面前烟雾腾腾,四周一望,并不知道烟从何处来,好生奇怪。便站起身来,低头在身边看,只在他这一走一扇风的时候,皮袍面子索性由烟里冒出火来。闵良玉慌了,便拿手去扑。无奈着火的地方,在后身和肋下,正又扑不着,一阵乱抓,火势格外来得凶猛。口里喊“救命”,便往上房里跑。这内客厅到上房,还算相近,跑过一个院子,便到了。上房里的丫头和老妈子,看见总长带着一身火焰,往里飞跑,也慌了,都帮着喊“救命”。内中有个老妈子机伶些,顺手找了一把长条帚,没头没脑,对闵良玉身上乱扑,打算把火扑灭。 闵太太正在屋子里洗脚,听着外面喊“救命”,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赤着双脚,便往外跑。他一见是总长身上,遭了丙丁,人急智生,反而跑回房去,端了那一盆洗脚水出来,走得近些,对闵良玉就是一泼。因为闵太太究竟力气小,第一下,只倒了大半水。这一下子,虽然把皮袍子上的火都已泼熄。她还不放心,接上又把小半盆水索性倒出来。这小半盆水,不费力气,未免泼得高些,便由闵良玉脑后,直淋下来。这第二下,弄得闵良玉满头满身满脸,都是洗脚水,闵良玉只叫得哎哟一声,便倒在地下。 闵太太以为是火气攻了心,口里直嚷“不好了”,便抢着上前来挽扶。这时听差、老妈子挤了满屋,七手八脚,将闵良玉扶进房去,脱了皮袍子,让他坐在软椅上。闵良玉原是急慌了,并没有别的毛病,便道:“你们不要乱,我并没有烧着,就是那一顿笤帚,打得我头昏眼花,后来那一盆水,当头淋下,我更是受不住。现在脸上,还是蒙着难过,赶快拧一把手巾来我揩揩吧。” 大家见总长已经说话如常,才放了心,便忙着找衣服,拧手巾。闵良玉道:“怪!怎么我头发上有些臭味,准是笤帚扑的。” 闵太太道:“不是的吧?” 说了这四个字,立刻想到自己还赤着双脚站在地下,哟了一声,便跑进套房去。这里的听差、老妈子,也就慢慢散去。闵良玉擦了脸,换好衣服,闵太太才出来了,说道:“你去洗个澡吧。” 闵良玉道:“水又没有泼进身上去洗什么澡?” 闵太太道:“你非洗不可,不但要洗澡,连那头发,你都得剪去。你不洗澡,我就不和你说话了。人身上被火烧了,多么丧气。你应该把这丧气洗了,才不碍事。” 闵良玉哪里知道他太太的用意,是叫他洗去洗脚水呢?他还是不肯去。闵太太道:“那笤帚打在你身上,你也闻见臭的呀。” 闵良玉所住的,是个旧式房子,并没有浴室。要洗澡非去上洗澡堂子不可,所以懒得去,便道:“笤帚打在衣服上,哪就会沾到肉上去了哩?” 闵太太也不和他说许多,就吩咐听差开车。一面叫老妈子找了一套里衣出来,立逼着闵良玉上车。闵良玉不胜太太的压迫,只得出去。一直等洗了澡理了发回来,闵太太才问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把衣服烧了。闵良玉笑道:“我看你一定要我去洗澡,许另有原因。你把实话告诉我,我才对你说。” 闵太太笑道:“没有什么事,给你去去丧气。” 闵良玉道:“但是看你那样着急,就像还有什么问题似的。” 闵太太笑道:“有是有点儿小原因。你真要问,我就告诉你。” 说到这里,闵太太笑了一笑,又道:“还是你先说吧。” …… 闵良玉是个直性人,心里有一桩不能解决的事,恨不得逢人便说,哪里还忍得住?于是就把介绍西藏这笔饷款,因为和杨心田分扣头不能平均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闵太太听到事情已经决裂,款子要取消的话,对着闵良玉脸上,着实地啐了一口。说道:“这样的朋友我们就该把他当财神爷待,你那样大骂人家,还把他追出去,这不是看见大堆的洋钱,往大门口推吗?你好好地给我去和人家讲和,不然的话,我先和你拼上。” 闵良玉道:“我刚刚和他翻脸的,马上就去和他讲和,也有些不好意思。况且我就是去讲和,他一定还是怒气未息。我去和他说好话,那不是自讨没趣?” 闵太太道:“天天见面的朋友,吵了两句,那算什么?只要你和他一赔小心,他自然就好了。” 闵良玉不耐烦起来,身子一扭,说道:“你就看我那样不值钱,和人家吵了一顿,又去赔小心。” 闵太太道:“为什么不能去?不看多日朋友的关系,你就看在那十几万洋钱上,也该去。你若不去的话,钱就没有了。我不知道是面子要紧,还是钱要紧。为了虚面子,丢了财不发,除非发了疯病差不多。” 这几句话,闵良玉听了倒是动心的,便道:“马上去,这实在不好意思,明天我们在阁议上要会面的。让我借着公事,和他客客气气先说上一篇话。阁议散了,我就好把前事丢开,和他谈心了。” 闵太太道:“这是多要紧事,哪里等得了明天?你去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去见他了。” 闵良玉道:“胡闹?这是我们的公事,你怎样去得?” 闵太太道:“这是我们做买卖,什么公事?就是公事的话,而今男女平权,你办得的事,我也办得。你见得的人,我也见得。” 说着马上换了衣服,就叫听差开车,去拜访杨总长。闵良玉素来怕太太的,哪里拦阻得住,自己叹了一口气,自向屋子里睡觉去了。这里闵太太坐汽车到杨公馆,便一直往里去。门房见是一位坐汽车来的太太,当然是拜会自己太太的,决没有什么作用,并不挡驾,就向里引。闵太太也知道他一定误会了的,便道:“我姓闵,是来拜会你们总长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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