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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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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栋道:“那更使不得。有许多科员,都住在共和饭店里面哩,我一个分局长,还不能住吗?” 朱神机见他执意如此,又不敢十分拦阻,怕他反生疑心。朱国栋也只说了几句话,就道:“我还有汽车在门口等,明天再来吧。” 朱神机笑道:“你真是个局长了,居然坐起汽车来。” 朱国栋道:“并不是摆阔,因为现在已入仕途,同乡京官,总都应该联络联络。我因此把同乡京官,普遍地拜一下子。同乡的官多,东西南北城都有,别的车子,一两天怎能拜访得周全,所以只好坐汽车。” 朱神机道:“我在京许多年,同乡的住址,还知道不了十分之一二,你又从何晓得?” 朱国栋道:“我那里有一本最近印的同乡录,按着同乡录所载,照方吃炒肉呢。” 朱神机听说,也就点点头。朱国栋走出大门,坐上他的汽车,就满城兜起圈子来。跑了一天,散了一百多张名片,这才回学校。当时就把学校里的铺盖行李,全送到共和饭店。到了第二天,朱国栋又重新拜客散名片。原来朱国栋在接洽停当以先,就预印了官衔名片一千张,只要得了委任状开始就用。当他委任状到手之时,已经是印得了三天了。 朱国栋接连拜了两天客,第三天,才安闲地住在共和饭店。这饭店里,除了谈国贤、冯自安二人之外,还有四五位,都是朱国栋的同事,在这一天,大家都衣冠齐楚,和朱国栋相见了。他们拜访了之后,朱国栋又一间房又一间房地回拜,却也很是快乐。 朱国栋在共和饭店住了三天,才知道进贤店、荣升公寓、平安饭店,还住有二三十位同事。自此以后,在本饭店里,和同居的谈谈。要出去,有这三家客寓可走,倒也觉得不寂寞。据大家口说,都道只要等金督办由福建北上,便可一同上任。这些人也有等了两月的,也有等了一月的,也有等了十几天的,要算朱国栋等的日子最少。就朱国栋同寓的同事而论,他们的资格,极不一致。有是自治讲习所的所员,有是改良私塾的校长,有的是三代祖传内外世医,其余的就是向来混小差事的。要说头等资格,那还要算朱国栋。因为他的的真真是部立学校的学员啦。 这位三代祖传内外世医,姓牛,号古琴,他在家里,还有几百亩田。因为在乡下行医,又有几个钱,也是一位二等绅士。屡次想挣到一个头等绅士的地位,花了不少的酒席费,运动在县自治会、县农会、县教育会,三会择一当个会员。偏是穷乡僻野的地方,偏讲资格。这三会里的人,第一是做过官的顶好。第二是举人、廪生,也很受欢迎。第三就是省中学、省师范毕业生,也对付着占一个地位。牛古琴既没做过官,也没毕过业。前清虽然下过两三场考,秀才也没弄上一个,只是花了十八两银子,捐了一个未入流的监生。三顶资格,一顶也没有,所以弄不到会员,始终是个二等绅士。近几年,京里很有几个同乡官,他便想了一条妙主意,要托几位同乡介绍,在北京行医。行医的收入,自然够花费,然后待时而动,弄个官做。挣钱呢,不挣钱呢,一回家,是京官了,起码要当农会会长了。 这牛古琴打定了这样一个主意,所以就带了一批小款,到北京来投同乡。不料一打听,在北京行医,不是像在乡下一样,可以随便看病的,必须经过公安局的考试,及了格,然后再到公医所试诊三天,由所长证明医学不错,方才可以悬牌。牛古琴到了这时,不得不是照办,便托了同乡递禀报考,又到公诊所去试诊三天。他自己以为三代世医,本事非凡,没有考不上的。 谁知公安局批了出来,说是据公医所所长呈报,牛古琴医学平庸,所请在京行医一节,着毋庸议。这一下,几乎把他气得死了过去。他同乡的几个官,被他纠缠不过,又没法子给他找别的事,只得重新替他去打听,医生是否可以复考。后来听见人说,这事很不成问题,你们自己弄错了。现在参众两院的议员,最是走红运,漫说公安局长,就是国务总理,还不敢得罪他们呢。这只要请上三四个议员,写一封保荐信,就可以免考,一个难关过了。至于公医所的试诊,本来也可以免。但是为尊重自己身份起见,最好也去三天。那所长听说是免考的医生,决不敢为难你,不过分一两个伤风小病的病人,叫你看看,这自然不会出岔子。设若你肯花几个小钱,弄一点儿礼物,送到他家里去,他一定拟一个极好的呈文,替你呈复上去,第二个难关又过了。不过有一层,你送他的礼,最好是买张礼物票子,他可以拿到原铺子里去,八折退钱,若送礼物去,于他没有切实的好处。他又很欢迎了。同乡官听了这话,和牛古琴一一照办。不到半个月,果然就批准了。 牛古琴原住在会馆里,这时做了一块牌子,挂在门口。除了住房而外,又收拾了一个屋子,做诊病室。借会馆的门房,做了挂号处。挂号的事,也就差会馆长班兼任。据他自己算,门诊号金五角,出诊两元。一天至少五个门诊,两个出诊。将来发达了,一天还要增到一两百号呢,那就快发财了。可是开张以后,一个月之久,只看了三个病人。一个是长班之女,一个是隔壁邻居的小孩,一个是胡同口上的王皮匠。 这种情形,生意如何做得下去。牛古琴挂了三个月牌,倒贴了二百多元,作为衣食用度。这个钱,都是和同乡官借的,自然不能持久。因此他只好筹了一笔川资,自回乡去。这回到家,不像从前,却印了内务部北京公安局特准医士的名片,到处拜客。人家看见他名片上,有“内务部”三个字,都很敬慕他。他又对人说,这个“士”字,就和古来士大夫的“士”字,一样看待,也是一个官。再升一级,就可以做县知事。乡下人有几个懂官场规矩的,况且牛古琴所谈,又是北京的事,谁敢不信。因此牛古琴借这特准医士的官衔,在乡下又开了一次贺,一共收了八百多块钱。他得了这一笔钱,除了将上京的本钱捞回而外,还赚了不少。心想,我何不再到北京去一趟,若是碰机会,真得个一官半职,回来就更有面子了。反正带来的这一笔钱,是别人家的,带到北京花去,花完了,与我自己的家私,也没有什么损失。主意想定,二次又到北京来。恰好柴执中在这个时候,大开方便之门,牛古琴的同乡,有几个已经捐了科员。他们和牛古琴,都住在一个会馆里,偶然谈起来,把牛古琴的心事也引动了。于是他除了带来的钱不算外,又叫家里出三分利,借了一千块钱,汇到北京来。结果,也捐了一个科员。 科员的委任一到手,他就不住会馆了,一般地搬到共和饭店,和这些新同事住在一处。自朱国栋搬来以后,他两人倒很合得来。只要不出去,牛古琴常穿着马褂,拿着名片,到朱国栋屋子里来拜会。朱国栋在家读书的时候,常常也看看医书,像陈修园的《二十一种》,大概记得一两段,牛古琴和这些同事坐在一处,无非说哪个做官,哪个弄钱,其余也只是看了报上的新闻,大家评论一番。牛古琴一肚皮医理,要想和同事谈谈,竟没有一个人愿听的。这回碰到了朱国栋,他所说的,不但能懂,而且对于《伤寒论》那一章,很有些见解。牛古琴这一乐,不啻伯牙遇了钟子期,快乐非常,所以也就忘了科员、分局长之上下之分,老是来谈话。 一次,朱国栋对牛古琴说:“像你老哥这样的学问,实在不容易,将来到了福建,一面办差事一面行医,一定可以名利双收。” 牛古琴道:“将来到了福建,我真要行医,也不收费,专从名誉上做去。” 朱国栋道:“那更好,现在北京的医生,都讲究要名人介绍。在北京找名人,自然要特任官才配。到了外省去,像兄弟这样的局长,也是当地人敬重的。兄弟就可以领衔,约了当地的绅士,给阁下介绍。” 牛古琴道:“那是自然。但是那个时候,兄弟大小是一官,用兄弟的资格去行医,就不要介绍,也可以成名医的。” 朱国栋对于他这话,也认为有相当的理由。各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着,现在已经是一个官,将来一定可以发财。 无论是老实人,或者自负聪明一些的人,大家高高兴兴地等官做。约莫等了两个礼拜,还不见柴执中发表,说是何时可以到任。朱国栋前后也去会了柴执中三次,他并没有切实的表示,总是说:“你们放心,一点儿问题没有,我也是要去的哩。只要金督办来了,大家一同南下。” 朱国栋见他如此说,自然不能再问他。况且柴执中又忙不过,只说几句话,他就要出门,哪里能细谈呢。过了几天,报上忽然登了一段新闻,说是政府接了福建督军来电,要把闽海水产税收这个机关撤销。凡是拿款来捐局长、科员的,没有一个不恐慌,各人都去找介绍人,问有这件事没有这件事?朱国栋也慌了,便去找朱神机。朱神机道:“大概不要紧的。那金子纯督办,就是现在国务总理的老同学,无论如何,总要维持他的地方。就是万一办不下去,政府对于金子纯个人,也要想法子敷衍他一个位置。” 朱国栋道:“他有了位置,我们的事却怎样办呢?” 朱神机道:“像他这样的大人物,你们这一点儿保证金算什么,他自然有个交代。” 朱国栋听了朱神机这样说,心里自然要放心些。但是从这天起,就很不容易见着柴执中的面,住在共和饭店里的毕日礼秘书,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踪影了。这时无论人家用什么话来安慰,总掩不过事实去,因此共和饭店所住几位新老爷,都面无人色。大家也不穿马褂,拿手杖,彼此拜会了。你屋里走到我屋里,互相研究吉凶。大家讨论一会儿,又自相宽慰一会儿,说是报上的消息,未必靠得住。就算靠得住,柴执中是个议员,他总在北京的,俗言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可以叫他退还保证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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