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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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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冯稻荪这几天新得了一个编修,对于总统的感激私忱,不可言喻。听到贤韵这一联,那样颂扬得体,禁不住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曳不定,脑袋一偏,右手伸出三个指头,将桌沿一拍说道:“好诗!” 马上伸手将诗夺了过去,摇着头高声念道: 终推尧舜今朝是,能识同光老辈贤。 满座的人,看见冯稻荪念诗念得那样有味,作成了诗的,赶快拿诗给人看,没有作成诗的摇头摆脑,鼻子里哼哼不绝,大家忙着作诗看诗,把吃饭的事,倒扔在一边。好容易把一阵工夫忙完,林翰林首先扶起筷子来,吃了一筷子菜,连忙将筷子放下,皱着眉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菜冷到这种田地?” 回头便对听差道:“刚才不是说拿去热一热吗?怎么还没有拿去?” 听差道:“已经热过了。这是第二次冷掉的呢!” 林翰林笑道:“这倒是我们作诗作忘了,还拿去热一回吧。” 听差听了,哪里还敢驳回,只是拿到厨房里去了,又被厨子昏天黑地骂了一顿。听差听了,也是跟着在里面骂,那种骂声,由厨房传到院子里,这边客厅上仿佛就听见一点儿声音。林翰林听了,便提着嗓子喊道:“来呀!” 这是老官场中呼唤仆人的老规矩。凡是当听差的,无论是赵大、孙二、张三、李四,这“来呀”两个字,就是他姓名的代表,只要主人叫“来呀”两个字,他就得承认。林翰林是老官僚,行的是老规矩,向来他的听差,都是跟着这个规矩走。听见“来呀”,马上答应一个“喳”字。今天他的听差,听了这“来呀”两个字,却是置若罔闻。林翰林叫了一声“来呀”,见没有动静,只得再叫第二声。谁知第二声叫出去,依然没有人答应那个“喳”字。他有些忍不住了,骂了一声:“混账东西,哪里去了?” 复又接连叫了两声“来呀”,末了把听差的名字也逼出来了,叫了一声“林福”。那听差实在不能装模糊了,才答应一个“喳”字,慢吞吞地进来。 林翰林看见他进来,混账浑蛋,劈头就是一顿乱骂。林福先是垂着两只手,站得笔直,不敢作声。后来林翰林骂得多了,也忍捺不住,便对林翰林道:“不是听着喊不进来,因为厨子在厨房里骂得厉害,和他解说几句,所以这边叫,一点儿听不到。” 林翰林道:“厨子骂什么,不懂规矩吗?” 林福道:“他嫌酒席上的菜热了又热,说是太麻烦。” 林翰林道:“胡说!叫他做酒席,菜都不能热一热。” 林福用手向窗户外一指道:“请您听,这不还是在那儿骂吗?” 靠近窗户的冯稻荪,他已听见两句,脸上勃然变色,说道:“叫他滚进来。” 林福受了两方的夹板气,没有地方出,正要让厨子来挨几句骂,便答应着出去,把厨子叫来了。厨子一肚子怨气,也想说出几句。不料冯稻荪一见,劈头就骂了他一句“忘八蛋”。厨子看看他的样子,长袍大袖,有撇胡子,便走近一步,低声说道:“老先生,您有所不知。” 冯稻荪最恨人家以先生相称,以为和算命卖卦的,一点儿没有分别。民国官场中,习用这种称呼,觉得太不成体统,便将桌子一拍,把面前两根筷子,激起来一跳,都掉在红烧海参大碗里面,溅了一桌子汤。冯稻荪喝道:“什么老先生,我在你家里教过书?混账东西,看你的样子,就是一个刁徒。” 这厨子有个绰号,叫金刚钻,是个不怕硬的人,便道:“您哪,要怎样地称呼呢?” 冯稻荪道:“什么东西,你还敢在这里犟嘴?” 厨子道:“人吗,什么东西?” 在座的这些人,看见厨子这样强横,实在不成样子,都喝道:“拖下去!” 厨子道:“干吗呀!用不着这样就打,把老爷叫错了一声‘先生’,也没犯好大的罪。” 这些听差不能让他再叫了,七手八脚把他拉出客厅来。这一出客厅,厨子的声音更大了,说道:“现在是中华民国,四万万同胞,谁也不比谁大,我怕什么!这一席酒,自上午十点钟来伺候起,现在三点钟了,还是走一样菜,热两回,我们今天一天,就不用干别的了。凭你到哪儿去打官事,总得讲个理。这一席酒让我们认背,我不做了。” 说着走进厨房去,和两个伙计一商量,检起家伙就要走。这些听差做好做歹,把他们留下,才勉勉强强陆续做下去。那边在客厅上的来宾,真怕厨子发气一走,那真没有办法,只得又忍坐许久,等菜慢慢地上来。桌上放着的几碗菜,这时冷得哪有一丝热气。那些残汤剩水,还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大家无味已极,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些淡话。 好容易等到热菜重新上来,已够四点钟,大家才草草终席。这时,太阳西下,陶然亭靠南一带城墙,都罩在金黄色的日光里。那门外一片青芦,被风一吹,瑟瑟有声。在往日,诸大诗家看见这种暮景,总有一番赏鉴,今天扫兴极了,吃完了饭,各自登车便走。别人也还罢了,丁鸿儒是个新任的省长,遇到这样没有趣的事情,实在不高兴。好在自己正是在束装待走之际,饯行的酒席,却还不少。 这天晚上,另有两处饭局,却也算是热闹的。最后一席,是在乐惠民将军家里,在座都是最有钱的人,说起他们的嫖经赌经,听着也叫人眉色飞舞。丁鸿儒坐在座中,只是拈髯微笑。他下手的杨心田总长,回过头来笑道:“在外省做民政长官,却是没有味,不过和些僚属玩玩,多少要保留一些体统。不像在京里,可以和一班朋友,在一处周旋,随便取乐。” 丁鸿儒道:“正是这样。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在京,也跟不上诸位。” 杨心田一指对面的光求旧道:“光总长比丁省长的贵庚,恐怕也不相上下呢,我们这一班人里头,没有他,就不热闹。” 光求旧道:“那是呀!好吃好喝好逛的地方,都让你们这班小兄弟去,多长两岁的人,赶个热闹还不行吗?” 上首鲍凌云署长笑道:“光总长在场的事,我真有那退避三舍,譬如前天晚上那一场牌,我已经赢了两万多上腰,大家都有些倦意,打算不来了,光总长将衫袖一卷,把牌在桌上一摸,站起来说还打四圈。我们见他余勇可贾,只好勉强奉陪。好,我到手的款子去了不算,还输了三千多呢。” 光求旧端着手上一杯白兰地,举了起来,却在酒杯底下,对鲍凌云伸头一望,说道:“老弟台,你敢扳本吗?今天这儿角色现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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