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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当时这席上的人,议论纷纭,刀叉乱响,倒很热闹。所有迟到的客,也就纷纷地赶来,加入战团。这时坐在主席座上的何銮保,用手上捏的刀子,将盘子敲得咣咣地响。大家掉转头一看,他已站了起来。何銮保两只手撑着桌子,眼睛望着大餐桌上的瓶花,口里说道:“今天蒙诸位光临,是很荣幸的。诸位都是公务很忙的人,本来不敢劳动,所以请了过来,有几句话,要和诸位说一说。”

  说到这里,目光射着大众,然后说道:“今年北五省的水灾,这是数十年来未见之事。”

  说着,举起一只手,捏着一个拳头,在空中击了一下,表示很痛切的样子。然后又说道:“幸蒙在座的诸位,奔走呼号,出来举办赈灾,这真是灾民之幸。不过我想,凡事合作的成绩大,分功的成绩小。现在北京城内,有十四个赈灾团体,不为不多,只是各行各事,是一个缺憾。所以兄弟约着各团体的人,今天到此一叙,以便联合一气,对于灾民,共同想赈济的法子,对于政府,也好凭我们许多团体的结合力,向他提出赈灾的计划。为一万万五千万灾民请命,敦促政府进行。”

  这一句话,好比算学教员,给学生解释几何难题,说一个正对。听的人这一阵痛快,从心苗上发出来,非言可喻。当时在座的人,轰雷也似的鼓了一阵巴掌。何銮保静静地站在那里,等鼓掌的声音过去了,他才接上说道:“我们这种联合,不是空口说的,要实实在在地联合起来。因此,我又主张成立一个赈灾团体联合会。”

  说到这里,大家又是一鼓掌。何銮保接上又把水灾情形,说了一番。说时,紧捏着拳头,在空中乱击,表示他心里的沉痛。满脸通红,似极悲惨,眼睛夹了几夹,似乎要掉泪。在座的人,又鼓了一阵掌,为答谢这顿吃最后的人情。当时许多来宾,先后演说,都赞成何銮保的意思。有几个人,是代表旁人来的。简直觉得何銮保请许多人吃大菜,喝外国酒,够得上交朋友,最好就请何銮保出来,办这个赈灾团体联合会。

  大家议论一番,就决定明天在何銮保家里开会,商议一个章程,好即日开成立大会。席散之后,何銮保就一定要李逢吉到他家里去坐坐。李逢吉情不可却,只好答应和他去。临到要走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要同去。何銮保从中一介绍他是初卸任的一个运副,名字叫夏德留。李逢吉见他穿着一身银灰索缎袍子,外套青呢马挂,手指头上,带着两个钻石戒指,一身富贵气象。一个大胖脸,黑中带紫,翻着两块厚嘴唇皮,一口宁波话,说着直露满嘴的金牙齿。

  李逢吉一看,就知道他经常起家,曾充优差的人,多少要带些生意经的气味。他在北京混这么久,知道这一类的人,于冤桶之中,带些狡狯,又好交又不好交,先就有三分不愿意。不过何銮保从中介绍了,当然要勉强周旋一番。何銮保是有汽车的,马上就请他二人,一路坐到他家里去。何銮保虽然不过是政界上一个上等跑腿的。但是他家里却是布置得不错,听差厨子、老妈丫头,各样人都雇得有。他的意思,就是家里常常有人借着宴会,不能不样样俱全。汽车到了门口,就有两个听差接了出来。何銮保一下车,便对一个听差说道:“上房去坐。”

  那听差抢先走了。何銮保领着夏德留、李逢吉二人一直就往上房里走。走进两重屋,才看见一个听差敞着正屋里的门,让他们进去。李逢吉心里想道:“这是他的内室,怎么把我们请了来?”

  走进屋内一看,一律西式的陈设,十分阔绰,地板上的地毯,就有一寸来厚。他们三人在沙发椅上坐下,两个听差都不见了。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半新旧的绸衣服,送烟送茶。那女孩子,虽没有十分修饰,五官却也端正。脸上薄薄地敷了一点儿粉。梳着一个烫发辫子,还插了一朵淡红结子。看那样子,却是一个丫头。那夏德留斜射着一双肉泡眼,早是看了一个饱。那丫头倒大大方方的,擦了一根火柴,斜弯着身子,给夏德留点雪茄烟。

  夏德留乐得一伸头就上来,百忙中说了一句土话,对勿住。那丫头嫣然一笑。丫头周旋完了,将旁边屋里的门帘子一掀一阵粉香,里面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来。那妇人短衣、长裙、皮鞋,加上一头的烫发。十分时髦,耳朵上拖着一挂四寸长的环子,一路是四粒钻石,走一步,环子一摆,光耀射人。她那里对着这边走来,早是满面笑容。李逢吉一看,就猜是何銮保的家眷,先站了起来,随后夏德留、何銮保也站起来了。那妇人见两位客站起,就对各人一鞠躬。何銮保对李、夏二人道:“这是内人。”

  李、夏二人赶紧还礼。

  何銮保又给他夫人介绍两位客,先指着夏德留道:“这是广州盐运副使夏德留先生。”

  又指着李逢吉道:“这就是我对你说的唐雁老方面的李先生。”

  何太太听说,又给他二人笑着点了一个头,说道:“久仰得很。”

  说毕,大家也就在一处坐下。李逢吉心里纳闷,我们随便来坐坐,有和你的内眷相见之必要吗?我平生就怕和女宾在一处,样样都要受拘束,老大不便。谁知他的理想却错了。那何太太言论风生,一点儿不用来宾受拘束,上而时事新闻,下而应酬场中的宴会,她没有一样不懂。后来谈到鸦片烟,夏德留道:“这样东西,听说北京也极普通了,恐怕还不像上海租界上那样方便吧?”

  何太太笑道:“我这里预备得现成,夏先生要不要玩两口?”

  夏德留道:“不用,不必客气。”

  何銮保道:“在我这里你还当是外人吗?”

  何太太便提着嗓子喊道:“小香,来!”

  一声叫完,又进来一个女孩子,稍为比先进那一个大一点儿,衣服也穿得十分整齐,大概又是一个丫头。何太太便对她道:“把那烟家伙摆出来。”

  小香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工夫,她走出来,说是摆好了,请房里去坐。何銮保夫妇,先站起身,就将他二人往内室里引。李、夏二人虽然觉得有些不便,但是人家主人翁既毫不在乎,又殷勤地往里让,倒似乎有些却之不恭,也只得跟了进去。走进那房里一看,也像个小小客室,不过多一张铜床,似乎这地方,就专为客人来烧烟而设的。

  何銮保道:“我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宽一宽衣吧。”

  说时,何太太首先转进铜床头边的屏风后去,脱了裙子,走了出来。何銮保也跟着脱马褂子。李逢吉一想,夹袍外面套一件马褂,实在也无脱下之必要。不过那夏德留听到说宽衣,毫不怠慢,解开纽扣,将马褂往后一翻,剥了下来。李逢吉若是不脱马褂反是拘礼了,所以也脱下来。那铜床上的鸦片烟灯,早已亮好,何銮保便指着床上道:“哪位先玩两口?”

  李逢吉道:“这东西与我无缘,我只会吸一两口,夏先生请吧。”

  夏德留道:“何妨也躺躺。”

  李逢吉道:“这倒可以。”

  两人便对面对地在烟盘子两边躺下。就这个时候,何太太叫了一句“小桃”,起先那个丫头又来了。何太太道:“给两老爷烧烟。”

  小桃答应了一声,在一旁搬了一张矮的沙发椅子移到床边。椅子的靠背离床上睡着的人,正好伸出脚去搁上。小桃坐在他们四只脚中间,便伏着在床上烧烟,烧好一口烟,插进烟斗里去,小桃一笑道:“哪位老爷先抽?”

  夏德留见她两只雪白的手捧着烟枪。鬓边又新戴了一朵玫瑰花,他心里先就有三分愿意。一咧嘴笑道:“这位李老爷,他不过躺躺灯呢。”

  小桃明白他的意想,马上将烟枪伸了过来。夏德留连忙伸出两只手去,将烟枪接着。伸出头去将口对着枪口,一口气就把这一筒烟抽完,舒服极了。何銮保夫妇,坐在一边沙发上,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们陪话。后来李逢吉起来了,说是让何銮保躺躺。何銮保道:“我也没有瘾,不必客气,请便。”

  那夏德留随口说一句道:“嫂子也会玩一口吗?”

  何太太会错了意思,以为夏德留叫他烧烟呢。笑道:“可是烧得不大好呢。”

  说毕,她也坐到床上来,一歪身子,就在夏德留对面躺下了。这一来,不但李逢吉觉着可异,就是夏德留他是三教九流都曾涉足过的,也就不料何銮保的夫人这样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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