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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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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福道:“来了一个乡下人,抽工夫和他去说了几句话,别瞧他乡下人,说什么他就懂什么呢。” 二太太听他这样说,心里早已明白。对他望了一眼,就走了。这时,苟督办已经起来了一刻儿,躺在床上过早瘾。抽完烟,再起来一吃早饭,就三点多钟了。二太太在一边伺候,见他总没有说请算命先生的话,就坐在一边,故意掏出身上的粉镜,左一照,右一照,又把手去摸摸脸。苟督办道:“呵!我说请知机子,几乎忘了。” 便叫了一个听差去请知机子。不到一小时,知机子来了,他在外边小客厅里先等一等,由听差的先进上房告诉苟督办。这时,二太太穿着一套蓝布衣服,系了一条围裙,头发蓬着,把脸上手上的粉,全都洗去了。却拣几件朴朴实实半新的绸衣服,给女仆王妈穿了,叫她冒充三姑太太。 听说知机子来了,是看灵相的,全家上上下下,都要看看,究竟灵不灵。苟督办先坐在上房大厅里,叫苟福引知机子进来。太太们就都在旁边屋里,隔着雕花隔扇,静静地听着。知机子进来,先给苟督办行了一个鞠躬礼,手上拿着帽子,站在一边。苟督办当他行礼的时候,也曾略为欠了一欠身子,微微地动了一动头。然后说道:“请坐下。” 这时,用手对旁边的椅子,指了一指。知机子弯着腰道:“是。” 退了两步,退着挨到椅子,慢慢地坐下去。那屁股也只好挨着一点儿椅子沿,其实还不如站着受用。苟督办道:“我听说你的相法很好,所以特意请你来看看。” 知机子站起来答道:“不过多看几部书,肯照直说,灵不灵,那是不敢说的。” 说毕,依旧把身子蹲下去,弯着身子,挨着椅子沿。苟督办道:“能照直说就好。” 说到这里,板着脸道:“他妈的,那班走江湖的东西,我就讨厌,总是恭维人,狗种!” 知机子道:“是是!可是也难怪。设若给别人看相,你老说他运气不好,他是不乐意的。有几多人能像督办,不爱人家恭维呢?” 苟督办摸一摸胡子笑道:“我就是这个脾气嘛!什么书上咧?有这样一句,君子问凶不问吉。” 知机子站起来,勉强露出笑容道:“说可是这样说,今天我看督办的相,我就应该受罚。” 苟督办道:“怎么样?我有什么凶事吗?” 知机子道:“不是。据我看说,目前这两天,督办就有小小的财运。而且这种财运,在督办不算什么,平常的人,一生也够受用的了。照督办问凶不问吉的话,我这相法,就算不灵。” 苟督办心里想道:“不错,前两天,我赢了个七八千块钱。难道这一点儿小事,相上都载得有吗?” 笑道:“咦!这话就奇怪了。我问你,我这财运正不正?” 知机子道:“督办可别嫌我直话说这钱的来路……但是这也平常,不过好玩儿,意中得来的罢了。也不上一万呢。” 苟督办左手取下头上的小帽,右手摸一摸头皮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知机子见苟督办开口就骂,心里实在不高兴。不过他这个骂,正是嘉奖你,当然不能说他是恶意。正是有苦说不出来。依旧笑着问道:“说得还对吗?” 苟督办道:“对极了!你仔细瞧瞧,说给我听。” 知机子走近一步,对苟督办脸上,仔细看了看,笑着说道:“请督办升一升冠。” 苟督办道:“升官,你这是恭维我。” 知机子见他这样一问,解释两句,觉得不好,不解释两句,也觉得不好,倒很有些难。想了一想,说道:“决计不敢恭维。明知道督办不受恭维,一定要恭维,那就太不懂事也。” 苟督办笑道:“我是怎样升官的法子,倒愿意问一问。” 知机子不敢掉文了,便道:“请督办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一看。” 苟督办伸手把帽子一抓,往旁边椅子上一扔,将头一伸,说道:“请看。” 知机子看见他这一种情形,真忍不住要笑。好在是说恭维话,就将督办哪年走运,哪年有波折,一层一层地说了下去。苟福站在一边,心里暗想,难为他把我告诉他的话全记下来了。苟督办笑着往上一站,用手一拍知机子的肩膀,笑道:“真对。亏你这小子看得出。” 回头便对苟福道:“你把三姑太太请来,说是有一位看相的在这里,真灵呢。” 苟福答应了几个“是”,退了两步,进里边去了。一会儿工夫,莺声燕语的一大批妇人出来了。苟督办便对着一个中年妇人道:“你先看吧。” 知机子看那妇人时,黑黑的脸儿,五官却也端正,穿了一身的绸衣服,可是却不大合身材。有几个老妈子似的妇人,便说道:“请你先瞧瞧咱们三姑太太。” 知机子回头一看,苟福站在苟督办身后,却连用眼睛看了两眼。知机子料定是那一场戏,便放大了胆,走近去看。三姑太太大模大样地坐在太师椅子上,手上拿着一根玳瑁烟嘴。对人爱理不理的,在那里抽烟。知机子问苟督办道:“这位是三姑太太吗?” 苟督办忍着笑道:“是的。” 知机子对那中年妇人,拱了一拱手,说道:“大嫂,你那个相是很可怜的,人家叫你姑太太,这还是头一遭儿吧?我这眼睛,当真那样不管事,连这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他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知机子又道:“看你这大嫂脸上,六亲无靠,手糊口吃,也没有比这再苦的相了。不过你心是忠厚的,替人家做事,像做自己的事一样。靠这一点,还不至于没饭吃。” 这话越说越对了。说得那位假扮三姑太太的王妈,嘴一咧,要哭出来。连忙站起来,就走了。苟督办笑道:“这算你讲出来了。你瞧瞧她的伙伴,比她的相怎样?” 说时,他将手一指。知机子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蓝布袄子,长长的脸儿,淡淡的眉毛,左耳朵边下,还有一道烟锅子。知机子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哎呀!” 连忙和那妇人鞠了一躬。大家看他这个样子,觉得太客气了,都为之愕然。知机子回头对苟督办道:“这是大富大贵之相,若说她是伺候人的人,我不必看相,相书也都可以把它烧了。” 苟督办笑道:“就算她大富大贵,难道她还好似我不成?” 知机子对那妇人看了看,说道:“现在呢,命不如督办。可是到了后来,她要做无大不大的老太太,就和督办的命一样了。不过这称呼,我现在不敢说。” 他说这样一篇话时,那妇人眉飞色舞,对其余的那些穿绸衣服的妇人,微微地笑,然后又对苟督办一笑。苟督办见知机子说得这样神乎其神,便问道:“那么,你看她是我什么人?” 知机子道:“那还用说吗?但是我看她的相,目前还不是正太太,大概是二太太吧?督办相上,早已克妻了。那么,二太太在名分上,也就和正太太差不多。这二太太这样好的贵相,我很愿看看她的少爷,见一见贵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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