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名家文集史籍历史虚阁首页言情小说侦探推理军事军旅科幻小说时尚阅读
外国名著传记纪实港台文学诗词歌赋古典小说武侠小说玄幻奇侠影视小说穿越宫闱青春校园
虚阁网 > 张恨水 > 小西天 | 上页 下页
八二


  月英道:“早两年,开店还有点生意,到了那年荒年,过路的人,都是逃难的,做生意的外乡客人一个月也看不到一个。不是外乡人,是不进湖南人开的店的。我爹这就歇了买卖不做,专门种地。”

  周太太道:“不是天旱吗?种地那里来的粮食呢?”

  月英道:“是呵!第一年全没有收到粮食,存粮还有的,地方上的人,因为这年没有了收成,就不像往日那样吃东西了,十天也没有一天吃一回锅块馍,总是用面对了水做糊喝。日子多了,稀糊喝得人有气无力,只好做一回锅块吃,不过在面里要加上麦麸。后来到了春初,就是加上麦麸,也觉吃得太多了,就在山梁子上挖了一些草根回来,用刀割得碎碎细细的,一齐和在面里做得吃,面粉越来越少,草根越加越多。后来吃什么锅块,就是吃草根的团子罢了。

  到了三四月天,天上还是不下一滴雨点下来,大家整日的抬着头向天上望着,不但心里难过,而且也很害怕,若是地上再没有粮食,地方上人,不都要饿死了吗?我爹就说,若是这样再干下去,就是草根,也恐怕吃不着,这只有一条路,赶快地回湖南老家去。可是湖南老家,到甘肃有好几千里,这样一家人,就是一路吃饭,也非二三十块钱不能到,这又只有一个笨法子,自己带着干粮,一面吃,一面走路吧。我们听到说回老家去,心里都十分高兴。就是我奶奶,那么大年纪,也喜欢得张着口合不拢来。我爹看到家里人全是这样欢喜,自己就下着苦力,每天都由井里挑着水,送到麦地里去泼。”

  周太太笑道:“那是笑话了。靠着人挑水到地里去浇得了多大的地方呢?”

  月英道:“可不就是这样呵!但是我爹也有我爹的意思。他说能浇多少麦来,就浇多少。先是浇了一小块地,后来看到力量还有余,又把浇的麦地放大了些。周太太,你没有到过甘肃,不知道那地方打水的难处。那里的井,深到十来二十丈,打起一桶水来,要用转车转着很久很久的。听说我们东南方,井水满了的时候,手里拿着铁勺子,都可以舀到水,那就相差很远了。所以我爹每日半饿了肚子,由井里打起水来,浇到地里去,那就苦得不得了。我娘和我,看了不过意,也帮着我爹挑水去浇。那李家堡的人,起先看到我爹挑水,都很好笑,说是傻人做的傻事。

  但是有了一个来月的工夫,不但我们地里的麦苗,长得很清秀,就是地边上长的青草,也比平常年成要长的多。堡子里人看看天气,依然还是很旱的,倒不如我们能种着一块麦,就是一块麦,大家也都跟着学起样来。我们这堡子里,共总只有两口井,这就闹得整天全是人打水,一刻也闲不下来。我爹因为白天打水,总要和人家你抢我夺,而且也打不了多少水,我爹又变了一个法子,就是白天让人家去打水,到了半夜里,大家都睡了,他就从从容容去动手。由四月到六月,我们的麦长得很好。我们估计,可以打五六百斤。别人种的麦,虽是比我们浇水要晚一点,但是也有些收成,全堡子里靠了这两口井,总是比别的地方都要好些的。”

  周太太道:“我虽不明白你们西北的事,但是南方的庄稼,我是知道的,庄稼最苦的事,是青黄不接,你们新种的麦子,虽是长得很好,可没有收割到家。据你说吃的粮食,早就搭了草根在里面了。这又过了几个月了,你们都吃的什么呢?”

  月英道:“你问的很对。我们虽是种了有几百斤麦,也只是眼睛里看得好过,肚子里可是一天比一天难受。粮食呢,有钱的人家,或者还有些,像我们这样穷人家,借也借不到,买也买不起,只有多多的吃些草根。这也可以说是一分气力一分财,因为我们麦地里,常是不断水,野草长得也不少,我们就把这野草弄了回来,用水煮着吃。那草让我挖去了一回,地上又长出来一丛,就这样煮野草吃,过了两个月。我们还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总指望麦子熟了,我们割了麦子做出干粮来就可以远走高飞。眼看到麦杆上结了稀稀的麦穗子,粮食是要到口了,我们真把它当宝贝,白天我们在麦地里看守着,晚上换了我爹到麦地里去看守着。这不光是我一家,种了麦的人家,都是这样看,为的是免了有别处的歹人,抢了我们的粮食去。

  就在这个日子,有一班大兵,开到了我们堡子里,有空房子,他们住下了。这个日子,我们那里出去逃难的人很是不少,空的屋子也很多,他们来了,我们起先也是很害怕的。他们的头子,到了我们庄子上,就把我们堡子里人,全找在一个空地里站着,他就出来说,他们的总司令,最是爱老百姓不过的,他们到了这里,决不欺侮老百姓,土匪小偷,全不能让他们来。因为这样,所以我们的麦地,他叫我们也不必去看守。一来大家也怕兵,不能不听他的话。二来有兵在这里料想也没有那样大胆的人,敢来抢粮食,所以我们就放心在家里睡觉了。过了七八天,麦子熟了有八成了,我们也就指望着粮食可以到口,心里跟着欢喜了一阵。不料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长官就对大家说,所有这堡子里的人,每个人要纳五块钱人头捐。”

  周太太道:“人头捐,没有这个名目呀,难道不给钱,就把人头割了下来吗?”

  朱胡氏道:“原不叫人头捐,是什么名目,我说不上了,仿佛是叫有用捐吧!”

  周太太昂着头想了一阵子,因道:“我想着,是叫义勇捐吧?”

  月英深深点着头道:“对了对了,是这样一个名字。但是请您老想想,我们穷得吃了整年的草根,哪里还有力量拿出这些个钱来做义勇捐?我们一家有四口人,四五得二十,就是二十块钱人头捐了,我爹听了这话,真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过那军官虽是说出了这话,倒不马上就要钱,只派了人到各家去搜粮食。说是搜出了粮食,照平常的粮价,双倍给钱,就把这粮食充当人头捐。我们见了大兵就不敢说话,他们到我们家来搜粮食,我们也只好由他们搜去,充当人头捐不充人头捐,我们那里敢问?不想在各家搜了两回,共总算起来,也不到两百斤粮食。那军官就生气了,说是堡子里住了一百多人,怎么只这一点粮食,难道你们都是吃土长大来的不成?你们都是些刁民,非重办两个不行。他在堡子里许多人里头,看来看去,就看定了我爹是一个坏人……”

  朱老太在床上哼着道:“你爹是一个顶老实的人,你怎么倒说他是一个坏人呢。”

  月英道:“我不过这样比方说,说那军官当时的意思。”

  周太太道:“你只管说罢,后来怎样呢?”

  月英道:“后来他就把我爹带到军队里去了,堡子里,另外还有一个种麦种多些的人,也是让他带了去了。我奶奶,我娘,我,看到把人带了去了,都在后面跟着。那些大兵先是拿了枪把子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去。后来那军官说,让我们去看看也好,就让我们去了。堡子里人不放心,也都跟了去。不想他们把人带了去,话也不多问一句,就把我爹和堡子里同去的那个人一齐拷吊起来。”

  周太太道:“怎么叫拷吊?”

  月英道:“就是把人两手两脚,一齐绑了起来,吊在屋梁上。”

  周太太:“自然人是悬空的了,那怎样受得了?”

  月英道:“那还是好的呢,平常拷吊,还是用皮鞭子抽的。”

  周太太道:“你既是知道这么一件事,这甘肃地方,常拿皮鞭子抽人吗?”

  月英道:“县老爷催款,就常常拷吊的。”

  周太太道:“那么,你们也就把拷吊这种刑罚,不当一回事了。”

  月英道:“这个刑罚,虽是常有的,到底人是肉做的身子,无论是谁,也受不了这种苦楚。别人看着罢了,我们亲骨肉,看到这样吊起来,魂都吓飞了,只有跪在地上,求那军官开恩。他们真是铁打心肠,把我爹吊起来以后,只把四个兵守了那空屋子,我们跪着哀求,他不听到,也不看见。偏偏他们吊拷我爹的那间屋子,倒了两面墙,我们在外面,也是看得很清楚的。我爹两手两脚吊在背后脸朝下,挂东西一样,挂在梁上。我爹先是熬了不作声,后为就喊大老爷开恩救命,再到后来,连开恩救命也喊不出来,脸上由红变到灰白,只管是哼。我们一家人,还有那个同堡子的一家人,都跪在屋外院子里,一齐哭着。

  那个军官这才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鞭子,他瞪了眼喝着说:‘你们哭些什么?我没用鞭子来抽,就算便宜了他们。老实告诉你们,你们不拿粮食出来,我不能放他们下来。’那家人跪在地上,还有个男人,到底比我们聪明些,他说家里实在没有粮食,一向都是吃草根过日子,除非是等我们麦地里那些新种的麦子,收起了的时候,再交了上来。那军官见了我们,从来没有开过笑脸,听了这话脸上就好好儿的,露出笑容来了,这就用鞭子指着我们说:‘这话可是你们说的。你们能具结吗?’我们原不知道具结是什么意思,后来那军官说:‘具结就是要我们写一张字据。’我们不会写,他说可以替我们写,写好了,只要我们在上面按一个手指印。这事并没有什么难办,我们就答应了。他立刻拿出一张字纸来,放下了吊着的人,听着大兵,拿了墨合子来,捉住人的手指,在墨合子里按一按,接着在纸上按了一按。他就说没有事了,把我爹放了回来。可是我爹哪里走得动,是堡子里人抬了回来的。我们都是傻子,只说这样一来,大事就完了。我爹睡了一晚,缓过那一口气来,想到地里的麦,明后天可以动手割,起了个早,就到地里看去。不想那一块地的麦,已经割了个精光,几个大兵,打着麦捆,正用担子挑了走呢。我爹……我爹……”

  她说到这里,就哽咽住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