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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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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帘幕隐啼痕难逃冷眼 衣冠夸幸运曾到权门 在这种情形下,程志前是很明白,决没有权力,可以干涉这些人。既不能干涉人家,眼睁睁地看着,也就说不出酸甜苦辣是一种什么滋味,老是在这里看着,可叫人老大不忍。于是悄悄地身子向后一缩,退回到自己屋子里去。看到自己桌上,只有一盏光焰不怎样大的煤油灯,那模糊的黄色灯光,照着旧的白板壁,在心中有所感触的看起来,只觉得这一切,加强了心里一种凄凉的调子。坐在桌子边,向床上望着。这就联想到月英在下雨的那天,借床睡觉的这件事。觉得她依然不失天真,很自然地在被里卷缩一团。便算是她有些害羞,然而那也是做女孩子的人,应有的现象。被还是在床上,这条被,那个曾经睡过这条被的女孩子,到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纯洁了。心里在这里下着批评,眼光可就只管向那叠的被卷出神。不过是一百五十块钱的价值,那个姓贾的市侩,就把这一个可怜的女孩子给毁了。一百五十元的数目,虽然,不十分小,但在自己行李箱子里,还决计拿得出来,为什么不拦着那胡嫂子,不把这姑娘送了去。现在是来不及了,现在…… 他想到了这里,就感到这个世界不但是丑恶而已,实在是残忍。于是情不自禁地伸手在桌上一拍。恰好这桌上的煤油灯,已有了相当的年龄,灯心的转扭,已经很是松动,在这一下桌子震动的当中,灯心辫子突然向下一落,几乎熄灭。志前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为这事,已经动了气了。这真有些奇怪,朱月英的事,和自己有什么相干,要这样的生气。难道真个要白舍一百五十块钱,免得这姑娘出卖不成?那样一来,不但和贾多才彼此之间要结下深仇大恨,就是王北海也会更种下了误会。而且这一百五十块钱,也仅仅只能维持朱月英的现状,在她那种恶劣的环境之下,恐怕迟早还是要被卖掉。白舍一百五十块钱,又有什么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睡罢,这就上床展被睡觉了。这很让人感到奇怪,天天晚上所盖的被,这时展动着,仿佛有一阵微微的脂粉香气,送到鼻子里面来。 为了这种香气,自然又会联想到朱月英身上去。所以头靠到枕上以后,眼睛虽然闭上,心里头反是极其慌乱。似乎听到前面大客堂里的挂钟,打了两下响。心里想着,像月英那女孩子,虽然,是很柔懦的样子,只管让人去欺侮。但是看她的一种潜意识,却是很能抵抗,也许她对于贾多才这种恶魔,这个时候,还在作最后的挣扎,要摆脱开来。那末,这个时候,她正需要着人去帮助她了。 小西天里,除了我,还有谁肯管这种闲事?我去,只有我去。想到了这地方,那是什么也顾不得的了,这就披衣下床,开了房门向院子里走着。在没有电灯的世界里,到了晚上两点钟,什么地方,也是漆黑一团。志前摸摸索索地走到屋子外走廊上,不知道脚下碰翻了一种什么瓦器,便听得柱子边呛啷一下响。立刻站定了脚,向四周旅客的屋子看着。这也只是那玻璃窗里,放出那昏黄的灯光,此外除了一两个客人酣睡的鼻呼声,并无其他的声响。志前退了两步,靠墙站定,静静地想了一想。他自念着,我这不是有些傻吗?我这个抱不平,却是怎么样子去打。 就算月英在那里抵抗着他,然而他已经把银钱买了她的身子,他自然可以支配她,一个同住旅馆的人,就是别人嫖赌抽大烟,也没有法子干涉,何况人家还是堂堂正正地娶姨太太呢?自己这样的转弯想了一想,便向屋子里退了去。好在这样夜深,便是十进十出,也不会有人感觉。也幸得有了这一番举动,这才把枕头上那些胡思乱想,作了一个结束,然后倒上床安然睡觉,本来在次日早晨,是不能够起来得早些的。无如隔壁住的那位张介夫一早就大声说话,没有停止,这就让他吵醒了。朦胧中就听到他连连称了好几声厅长。及至清醒过来,把话听得清楚。 他道:“高厅长在南方生长大的,像我们南方人一样。说话很客气,并不搭官牌子。无论什么有地位的人,你在没有见着他以前好像是碰头很不容易。其实等你见过他以后,你就知道以前是神经过敏。自然也就为了这神经过敏,误事不小的。” 这又听到一个人插言道:“这样看起来,你今天去的结果很好,一定有事情发表的了。” 张介夫带了笑音答道:“在公事没有送到以前,我也不敢说这句话。不过高厅长对我表示很好,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他还送我到了房门口,又对我点了两点头,从来求事之人,很不容易得着长官多看一眼的,他这样对我客气,自然是有了欢迎的意思在内,我想,大小总要给我一个位置罢。” 志前不能干涉他不要说,也就只得起了床。心里随着转上一个念头,我纵然不能救一救那女孩子,我到前面院子里去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总是无碍的。于是脸也来不及洗,就向前面院子走来。看看手上带的表,还只有八点钟。那么,在贾多才这称心如意的时候,恐怕还是没有起床。这时候去观察他们,未必看得出什么形相来。不过茶房们喜欢闲谈旅客行动的。也许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可以在茶房口里,打听出来一些情形。 因之背了两手,慢慢地走向那天棚底下,做个向大桌上找报看的样子。始而走来,迳直奔桌子,去拿桌上的报,偶然将头回过来时,不由他不吃一惊,便是贾多才那屋子的窗户,已是两扇洞开。靠窗户,本来是有一张桌子,两把靠背椅子的。这就看到月英背对窗户外边,面朝着里,用手撑在桌子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志前觉得她是一个名花有主的人了,朋友的资格,在昨晚已经丧失,现在招呼是不妥当的。于是拿了一张报,就坐在对面,向这边看了来。报纸虽然是捧着挡住了面孔,可是眼光还由报头射过,直看到窗子里面去。 许久的时间,月英居然回转头向窗子外面看了来。她眼光四散,好像是被一种什么声音惊醒过来,正在找着什么呢。志前仔细看她的脸色,似乎带些苍白,尤其两只眼眶,带了一片红晕,这红晕并不是什么平常喜色,于燥而不发润,配上那呆呆的眼神,那是可以看出来,她内心却是怎么样子难过的。在志前这样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就发现到外面坐的一位看报人,正在向她打量,原来也只认为是个看报的,经过了两分钟的注意,那就看出来了是谁,立刻脸上由苍白变到紫色,猛地扭转头去。 志前倒有些后悔,人家本就极端地难受,何苦又给人家加上一种刺激?过了一会,月英很沉闷地咳嗽了两声,将手提了桌上的茶壶柄,要斟茶喝,随着转过脸来,她的头,本是低的,先只看到她的头发,似乎有些蓬松。她慢慢地扬起脸来,正好向志前这里看了来。就在那鼻边眼角落里,有两行眼泪,顺着颧骨里的两道直斜纹,滚了下来。她这时并不回避着志前的眼光,反是向他呆看着,好像是在她那一副呆脸,两行眼泪里面把无数的难言之隐,都给表现出来。 志前放下报,也向她看呆了,不过这地方,是最后几层院子来去的要路,来来往往的人,那是很多。当有一位旅客由这里经过的时候,志前立刻想到月英已经是人家的家眷,自己凭了什么,可以和人家表示这种凄怨的态度呢?于是只当没有看到这个人,将报纸向桌子心里一推,低着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想这样极细微的动作,月英也是看得很清楚。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她放了茶壶一下响,猛地将手伏在桌子上,人就俯伏下去,枕在手臂上,不必看到她的脸,已经知道她会哭出来的。若是贾多才看到了,说是撩拨他的新宠,这可不是儿戏的事,一秒钟的时间也不敢耽搁,扭转身躯,就向后院里走了。到了自己屋子里,茶房送进茶水来,笑道:“程先生,我告诉你一件新闻,那个朱家姑娘,已经卖掉了。” 志前道:“昨天晚上,你不是告诉了我吗?” 茶房笑道:“昨晚上虽然说了,那姑娘若是半夜里逃走了,交易还不能算成就。现在人是交到了贾老爷怀里睡了一晚,洋钱也在胡嫂子家炕头上睡了一晚,不卖也算卖,不成也算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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