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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这菜园就在厨房后面,听到父亲和王大妈在那里谈话。父亲说:“大嫂子!请你替我算算这盘账,东家这田,是十五租,插他一石五斗种,要归他二十担稻。但是我今年实实在在只打了三十二担稻,除了东家的,我只有十二担稻。牛粪,种子,人工,都在这十二担稻里刨销,白忙了,恐怕还是不够。我的好处,就是种一季大麦,可以打个六七石,现在我气力不行了,孩子又念书,教我请工来和东家种田,我更不上算了。”说着,咳嗽了一阵,就听到王大妈道:“小菊子!你那朵花呢?那是人家做喜事送的,你也留到过年戴呀。”

  小菊子道:“计春哥拿去了。”

  王大妈笑着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害羞罢了。计春是学生,也不明白吗?全村子里人,常是拿你两人开心,你们还是一点都不躲避。周大!我这个孩子,真给你了,你到底是要不要呢?”

  世良道:“难道以前说的,都不是真给吗?”

  哈哈大笑一阵。计春站在菜园里,却听得有趣,正想父亲跟着再说下去,但是只这一个哈哈,父亲就走开了。

  接着父亲就在屋子里大叫:“计春呢?”

  计春走了来,却看到校长和东家在那里坐着。东家却向世良笑道:“你现在很快活了,有这样一个好儿子。”

  世良口里啣了旱烟袋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东家老爹的夸奖,但是我又发愁了,明年这孩子热天毕了业,就要送进中学去,校长说县里中学不好,让我送到省里去,我今年苦省苦作,也只多下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卖得了多少钱?明年春季的麦,现在又看不定,叫我明年下半年,把什么钱送他去念书哩?”

  周高才道:“我不是说句扫兴的话,念书呢,一边是青云路,一边是陷人坑,就是照你这种算法,一年可以多二十石粮食,这就很不错,二十多石粮食,总可以卖五六十块钱,每年连本带利地滚起来,十年工夫,你可以混上一千多块钱家私了。你把孩子送去念书,十年之后,未必有这种把握。而且这十年之间,你得拿多少钱去盘好他的书?所以依着我的意思,你孩子在小学毕了业,也就不必向前追了。功名爵禄,这是命里所定,强求不得,即以我而论,也曾用过十几年的苦功,县考还考过前十名。唉!文章憎命达……”

  他念了这句诗,两脚摇曳着,看了刘校长;刘校长听说周世良请他来陪东家,早就不愿意,但是想到他会受东家的压迫,不能不出头来和他讲情,所以只好来了,对于这种人,不必和他去说什么,只是点头而已。

  世良也看到他们是话不投机,不敢多让刘校长停留,马上和儿子端出酒菜,供奉东家,等东家吃喝得醉饱了,就斟了一遍茶,斜着向东家坐了,抓着下巴颏,笑道:“东家!今年田里又歉收,请你推让一点吧?”

  周高才手捧了自家带来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了许久,闭着眼默了一会神,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俗言说杀鸡杀的东家,你已经杀鸡我吃了,我怎好不推让一点。照理,你应该归我二十担零八斗,把零头抹去就是了。你刚才自己说了,今年多着二十担粮食呢。你既然有多,何必要我让租?”

  这句话真有力量,抵得世良无法可说,不住地用手去摸下巴。

  刘校长笑道:“周先生你这话错了。他多着粮食,是他苦省下来的,并不是府上田里丰收出来的。刚才周先生也说了,他过了十年,就有一千多家私了,到了那个时候,果然有颗粒不收的日子,总也不能说他家里富足,要他照数纳租吧?”

  周高才道:“这话不是那样说。”

  只说了这句,挣着通红的脸。

  周世良怕东家生了气,不能再让步,倒是从中赔着笑脸,拱着手说好说歹。刘校长因为要上课,不能多说,和计春先走了。

  这里世良客客气气和东家商量,东家怎样也不松口。看看到了夕阳西下,东家回家有许多路,如何能走,索性留在这里过宿,又把王大妈母女请来做饭。

  直到吃过了晚饭,东家才许推让一担五斗稻。稻照市价折算,三块五角一担。世良一想,多留东家住一天,多要一天的花销,推让也是有限,只得都答应了。

  次日早起,恰有一班收稻的小车经过,世良趁着东家在这里把稻卖了,那一班小贩,这个腰包里掏五块,这个腰包里掏三块,凑成一大截洋钱,交给了世良,把他屋子中间,那个屯稻的大屯子,挑了个一粒无存,剩了一张篾席,卷起来放在墙角。那截洋钱,世良也不曾揣到袋里一秒钟,双手捧着,交给了东家。于是东家将洋钱呛啷啷一阵响,放进褡裢内,吃过早饭,坐着小车走了。

  世良两手抱了膝盖,坐在门槛上,望了那卷篾席子,不觉发了呆。心想:由正月浸种,四月撒秧,忙到了现在,稻是推下省去了,钱是东家带回家了,庄稼人有什么可靠?看看隔壁屋子里,虽有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可是一年的辛苦,去了一大半了,这一半东西,最好是一粒不动,真像东家说的话,逐年向上滚,滚上千儿八百去。不过这些东西要接上麦季,还有半年工夫,这半年之内,要不动这些粮食,非另找生财之道不可。然而数九寒天,又向哪里找生财之道去呢?

  他这样想着,口里含了旱烟袋,就不住地在屋子里走着。直等计春散学回来,他还在屋子里走。

  计春首先看到屋中间的稻屯取消了,地方空阔了许多,其次便是父亲一双愁眉深锁,非常不高兴。他一见之下,就知道父亲是心痛这一屯子稻不见了,因道:“稻都卖了吗?”

  世良道:“稻都卖了。钱让东家拿去了。种人家的田,有什么意思?我心里原总想,每年除吃喝之外,多少剩些钱,一来我留副棺材本,二来也预备些钱给你娶亲,但是连年年成不好,总没有剩。今年剩些稻,你要念书,我又害病,十来担稻和高粱,吃到明年四月,大麦出来,也就不多了。我想着这不行,总得另想法。有道:人无混财不富,不如另外找一条出路吧。昨天王大妈告诉我,她的大母舅店里,生意非常之好,原来有两个伙计,管杀猪吊酒打豆腐三件事,现在有一个下手要走,还没找着替工,我想不如我去抵缺吧。”

  计春道:“只要够吃到明年四月的粮食,也就行了。何必去帮工?店里帮工,一年也不过二三十块钱,现在到年边了,能支人家多少工钱?”

  世良道:“傻话!难道家里存着多少粮食,就要吃完多少粮食不成!我一年苦到头,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着多剩一点吗?”

  计春道:“若是你这样苦做,我就不念书了。”

  世良一手扶了旱烟袋,一手抚摸着他的头道:“你不要体恤我,你自己好好地念书就是了。我不光为着你要这样卖力,我也预备着我的晚年,一点都不能动的时候呀!”

  计春听了这话,对于他的父亲也无话可以安慰,只有不做声。可是周世良的计划,就更为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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