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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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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一九四一年的漂亮汽车,装着金专员向北平城里跑。在车上陪着金专员的,还是那位欢迎领袖刘伯同。金专员由车窗向外张望因道:“八年来,北乎还是这样子,而这条柏油马路倒是从前所没有的。” 刘伯同道:“专员觉得这车子在路上走着怎样?北平最新的车子,是一九四一年的了。这里可不像重庆,有新到的美国车子。” 金子原微笑了一笑。这时,飞机上下来的人,前前后后几十辆车子,顺了西直门外的大道风驰电掣的,摆了一条疏落的长蛇阵。虽然这是柏油路,但冬日天旱,北方风沙特重,路面上兀自蒙上一层飞沙。 金子原专员坐在汽车里,心中暗暗的想着:抗战八年受尽了苦,今天总算食到了胜利之果。于是那心里的愉快,由脸上反映出来,发了一种高兴的微笑。汽车走得快,那西直门的高大箭楼,已在高空里向飞来客见面。金专员点点头道:“久违久违,今天重逢了,别来无恙。” 刘伯同是歪着屁股坐在车座的角落里的,这就侧了脸向专员笑道:“我们天天盼望中央的人来呀。不但是我们,连西直门的箭楼,都在盼望着中央来人呀!” 金专员微微一笑,把腰干挺直了一下。车子进了城,金专员对车窗外四周看了看,见那。矮矮的屋子,宽宽的街道,还是那样。第一件给人不愉快的事,是轨道上停着破旧的电车。但也有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满街墙上,人家门上,电线竿上,全贴了三尺长的红纸欢迎标语。 车子继续前进经过金鳌玉蝀桥,看看北海和中南海,在一片冰池之外,四围寒林之内,半隐半现的拥出无数金碧辉煌的宫殿。在屋叠屋的山城里住惯了,陡然换了这个壮丽空旷的眼界,心里着实的轻松一阵,于是他又微笑了。 这欢迎的领袖刘伯同先生,虽和金专员是老友,但一个是抗战英雄,一个是有汉字头衔的人物,心里总有几分惭愧,由这几分惭愧,也就很怕老友公而忘私,不假颜色。现在看到金专员一路之上,不住的发着微笑,他也就忍不住笑了。 车子到了东城某条胡同,在一座朱漆门搂前停下。刘伯同首先下车,拉开车门,站在旁边等着。金子原走下车来,就看到门洞里两个穿长衣的勤务,同时把头上戴的毛线猴儿帽子一把抓下,垂手站着,好像庙里塑了两个泥质小鬼一样,一边一个。 金专员一下汽车,他们两个人鞠躬加起来,恰好是一百八十度。金专员对于这个过分的礼节,并不感到兴趣。相反的,他起了一种恶感,觉得这是日本人奴化教育留下来的产物。也正是中国人的耻辱,来自后方的抗战英雄,都有这点正义感。因之他对于这两个勤务,在厌烦与羞恶当中,并没有加以理会。那个引导的刘伯同,这时又执行着他的职务,立刻抢前两步,在金专员前面歪斜了身子,引着前进。 进过两重院落,顺着朱漆游廊将新主人带着走入有走廊的正屋。只看走上三层台阶,一列四根朱漆柱子,这派头就不小。在重庆,任何院长的公馆也比不上。 金专员立刻想着:我比重庆的五院院长还阔。这就是我的行辕啦,想着把胸脯挺起来,立刻增高了三寸。那大屋廊檐下,已站有一青年勤务,垂着青袍的长袖,金专员二登台阶,他两目直视,就是九十度的鞠躬,接着立刻把风门外宽可四尺、长可一丈的绿棉帘高高的掀了起来。 金专员进了正屋,很惊异的观察着,只见正面紫檀雕花的琉璃屏风,光彩夺目。在这下面,是紫檀嵌螺钿的桌椅,上面铺着紫缎子的绣花椅垫和红绸绣花的桌围。桌子正中,紫檀雕花架子,托起了黄色彩龙的尺二大瓷盘,里面供着鲜艳的水果。他踏着尺来厚的大地毯,由刘伯同让上了正屋的去边,这里是三套大三件的绿绒沙发,围着玻璃砖的茶桌。在屋子角上,四只五彩瓷缸,也是用檀木架着,供了四盆大梅桩。沿花格大玻璃窗下下,排了列着四五尺宽的热气管。 屋子里热气烘烘,犹如暮春,窗台上彩瓷盆的红白鲜花,在油油的绿叶子上,向新来的重庆客献着娇媚。鼻子里便觉得有一种清芬的气味,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同时他也觉得暧气熏蒸得扑脸,就解着钮扣脱下大衣。 刘伯同自己的皮大衣还没有脱下,看到金专员脱下,先抢过来双手将他的粗呢大衣接住。那站在门外掀帘子的勤务,已经走进来,原是垂手站在一边。见刘先生接着大衣,他又抢前一步,把大衣接了过去。刘伯同乘便就向他问道:“专员的房间,已经布置好了没有?” 勤务答道:“已经预备好了。” 刘伯同道:“专员还是休息一下呢,还是去看看卧室,先洗一把脸?如若觉得不大妥当的话,立刻再布置一下。时间还早,来得及。” 金子原看看自己身上这套粗呢中山服,比起刘先生身上的湖绉面子的洋灰鼠皮袍来,真是差得太多。再看看这个金碧辉煌的屋子,让穿粗呢衣服的人当上宾,也是嫌着寒素万分。 这样,他立刻有了正义感的答复了。因道:“我们抗战八年,什么苦都吃过,衣食起居,全不在乎。只要国家民族有了光荣,我什么也不选择。卧室不必看了。倒是先可以洗洗手脸。” 那勤务听说,立刻就抢进旁边的门里去了。刘伯同道:“洗澡间也在卧室后面,我来引路。” 他将金专员引到旁边屋子里去,这里又是一间小客厅,除了一套紫绒的沙发外,还有大理石的写字台。硬木架子,安上软垫子的写字椅子。不但文具一切预备现成,连花瓶、茶壶、纸烟盒全都摆得齐全。这仿怫是小办公室的样子了。由这里向后转就是卧室,屋子里家具的那么精致,远非在重庆的人所能想象。 单是那弹簧床上的绣花棉被,就有三床之多。由卧室进去,便是洗澡间。白瓷砖砌的墙,像个雪洞。洗澡盆又长又大,简直可以直躺在里面。那个先抢进来的勤务,已在洗脸盆放满了水。接着白而软的手巾,香胰子一样样的送过来。金专员在重庆,住过国难医院,而且是头等房间,虽然有几个看护着病人的护士,也没有这样舒服省事。 金专员洗了手脸出来,更觉得这厘子里满室生春,在机场欢迎的人,也拥挤了一屋子。他一出来,不论男女,大家都站着,便笑道:“各位请坐吧。我初下飞机,一切是茫无头绪。还须等我沉静一下,我才能向各位问问这里最近的情形。” 刘伯同迎合着他的意思,便道:“那么,各位先可以自便,回头我和金专员洗尘,请各位作陪。” 那人群中的张玉诚是个矮胖子,倒是皮肤白净,光滑无痕。唯一的不光滑之处是他笑起来,眼角上有几道鱼尾纹。他拱着长袍子的袖子,笑道:“刘兄让我们公请吧。” 刘伯同道:“回头再说。” 这欢迎人中,有两位女宾在场,一位刘伯同太太,金子原虽和她阔别多年,还认得。另一位是在机场上介绍过的杨小姐。他不明白是何原故,这杨小姐以什么身份出现,也来欢迎。这时,见杨小姐带了几分笑意,站在刘太太旁边,不免又对她注视了一下。 那杨小姐脱了皮大衣,穿了件墨绿色的倭绒长旗袍,衬托得她鹅蛋脸儿格外白嫩。她长长的个子并不瘦,穿了这件长旗袍,又是玫瑰紫的高跟皮鞋,正如前柳的姿态。两道秀眉,细长入鬓,正好是堆云式的黑发,纷披在肩上,笑时胭脂颊上,略微有两个小酒窝。两排雪白的齐整牙齿,微微在红嘴唇里露着,妩媚极了。记得战前,有人提出女人美的条件,是肥、白、高,这杨小姐几是占全了。又有人说北方女子,是刚健婀娜,这杨小姐也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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