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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绮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门访碧玉解语怜花(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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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土产,他也举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见他真喝过冬瓜汤,不过你和何小姐愿意给我冬瓜汤喝,我是肯喝的。” 家树道:“表嫂这话,太没有根据了。一个初会面的朋友,哪里就能够谈到婚姻问题上去?” 陶太太道:“怎么不能!旧式的婚姻,不见面还谈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国电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见倾心吗?譬如你和那个关老头子的女儿,又何尝不是一见就发生友谊呢?” 家树自觉不是表嫂的敌手,笑着避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一个人受了声色的刺激,不是马上就能安贴的。家树睡的钢丝床头,有一只小茶柜,茶柜上直立着荷叶盖的电灯,正向床上射着灯光,灯光下放了一本《红楼梦》,还是前两晚临睡时候放在这儿的。拿起一本来看,随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这小说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的女子,心想她何尝没有何小姐美丽! 何小姐生长在有钱的人家里,茶房替她穿一件外衣,就赏两块钱,唱大鼓书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赏了她一块钱,她家里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分,也是以金钱为转移的。据自己看来,那姑娘和何小姐长的差不多,年纪还要轻些,我要是说上天桥去听那人的大鼓书,表嫂一定不满意的。可是只和何小姐初见面,她就极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这样想着,只把书拿在手里沉沉的想下去,转念到与其和何小姐这种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认识了。她母亲曾请我到她家里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借此探探她的身世。这一晚上,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想了几个更次。 到了次日,家树也不曾吃午饭,说是要到大学校里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门了。伯和夫妇以为上午无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话。家树不敢在家门口坐车,上了大街,雇车到水车胡同。到了水车胡同口上,就下了车,却慢慢走进去,一家一家的门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号人家的门牌边,有一张小红纸片,写了“沈宅“两个字。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隔扇挡住,木隔扇下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隔扇有两三个大窟窿,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里晾了一绳子的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夹竹桃花,然而纷披下垂,上面是洒满了灰土。 家树一看,这院子是很不洁净,向这样的屋子里跑,倒有一点不好意思。于是缓缓的从这大门踱了过去,这一踱过去,恰是一条大街。在大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难道老远的走了来又跑回家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当然进去看看。于是掉转身仍回到胡同里来。走到门口,本打算进去,但是依旧为难起来。人家是个唱大鼓书的,和我并无关系,我无缘无故到这种人家去作什么?这一犹豫,放开脚步,就把门走了过去。走过去两三家还是退回来,因想他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们家里人都认识我的,难道她们还能不招待我吗?主意想定,还是上前去拍门。 刚要拍门,又一想,不对,不对,自己为什么找人呢?说起来倒怪不好意思的。因此虽自告奋勇去拍门,手还没有拍到门,又缩转来了。站在门边,先咳嗽了两声,觉得这就有人出来,可以答话了。谁料出来的人,在隔扇里先说起话来道:“门口瞧瞧去,有人来了。” 家树听声音正是唱大鼓书的那姑娘,连忙向后一缩,轻轻的放着脚步,赶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后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这儿,你走错了。” 回头看时,正是那姑娘的母亲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来,眯着眼睛笑道:“樊先生你怎么到了门口又不进去?” 家树这才停住脚道:“我看见你们家里没人出来,以为里面没人,所以走了。” 沈大娘道:“你没有敲门,我们哪会知道啊?” 说着话,伸了两手支着,让家树进门去。家树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进去。只觉那院子里到处是东西。 当下沈大娘开了门,让进一间屋子。屋子里也是床铺锅炉盆钵椅凳,样样都有,简直没有安身之处。再转一个弯,引进一间套房里,靠着窗户有一张大土炕,简直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些空地,只设了一张小条桌,两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么陈设也没有。有两只灰黑色的箱子,两只柳条筐,都堆在炕的一头,这边才铺了一张芦席,芦席上随叠着又薄又窄的棉被,越显得这炕宽大。浮面铺的,倒是床红呢被,可是不红而黑了。墙上新新旧旧的贴了几张年画,什么《耗子嫁闺女》,《王小二怕媳妇》,大红大绿,涂了一遍。家树从来不曾到过这种地方,现在觉得有一种很破异的感想。 沈大娘让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只白瓷杯,斟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桌上。这茶杯恰好邻近一只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回头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鱼鳞斑,自己心里暗算,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子里的人,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样想着,浑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如坐一会子就走吧。正这样想着,那姑娘进来了。她倒是很大方,笑着点了一个头,接上说道:“你吃水。” 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会儿,我去买点瓜子来。” 家树要起身拦阻时,人已走远了。现在屋子里剩了一再一女,更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下,问家树道:“你怞烟卷吧?” 家树摇摇手道:“我不会怞烟。” 这话说完,又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灯和一只破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可就说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也向屋里堆。” 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家树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馆里去过吗?” 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的。姑娘倒未加考虑,答道:“去过的。” 家树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有个芳名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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