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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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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秀峰道:“好,我今晚买好了布,放在家里,你明天可叫你二姑娘来拿。” 陈大娘道:“哟!您还那样客气。一个小丫头,您就叫她的名字得了。” 周秀峰笑了一笑,问道:“你这上哪儿去?” 陈大娘道:“到东安市场去买些东西。” 周秀峰笑道:“好极了,你顺便给我把布买来吧。” 说着,就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陈大娘,说道:“我是做两身小裤褂,这些钱买布大概够了。” 陈大娘道:“够了,够了。我们娘儿们去买,还贵不了呢。” 她说毕,转身就要走。玉子又拉着她的衣服,笑道:“妈!忙什么?你也问问要什么样的料子。” 周秀峰道:“随便什么布都可以,只要是做小裤褂的材料就得了。” 陈大娘答应着去了,周秀峰也自回家。 今日的天气,比昨日的天气更是暖和。周秀峰开了窗子,对着楼外闲眺。御河岸上的柳树,迤逦向南,高高低低,堆着一排绿山似的,非常醒目。路上的行人,在柳树下来来往往,仿佛另有一种趣味。不大的南风,从柳树林穿了过来。虽然扑到人身上,不但不凉,而且风里面带着一些柳叶清新之气,比花香还觉清妙。周秀峰闲眺一会儿,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红楼梦》看,看到贾宝玉初搬进大观园,正是花团锦簇、春色撩人的时代。 就在这个当儿,窗明几净之间,阵阵熏风入座,吹得人像受了一种什么兴奋剂一般,只觉周身舒服,精神爽快,自己也恍然置身花红柳绿的大观园中。正自出了神,忽然呼啦呼啦一阵吹进窗户的风,把看的书一阵乱掀,掀过去了十几页。找了一柄铜尺,将书压住,两手上举,不禁伸了一个懒腰。因为身子向上一伸,抬头看见楼下陈大娘家里,大概自己看书的时间不短,陈玉子都回来了。 玉子靠住屋子门,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两只手比在一处,不知捻着什么,可是仰着头望那门外的柳树。柳条上并排站着两只燕子,和着风摆来摆去,时时伸开着翅膀,维持它身上的重点。周秀峰见玉子向着半空中看出了神,跟着她的视点看去,一抹斜阳,照在树梢,那颜色很好看,回头再看玉子,她依旧那样望着。清风徐来,吹动了她蓬松的秀发,她一点儿不觉得。周秀峰也因为景致很好,清新的空气,让人呼吸得非常舒适,伏在窗子上,也不觉得身子疲倦。 这个时候,竹子自外面回来,看见周秀峰伏在楼窗上,便对他招呼道:“周先生,周先生,你看什么?” 周秀峰和她点了点头。玉子听了她妹妹说话,一抬头正看见周秀峰向下瞧,于是便低了头牵牵衣服,搭讪着却和竹子说话。不一会儿工夫,陈大娘走出门来,抬头看见周秀峰,也笑了一笑。可是在这个时候,玉子便进去了。 周秀峰一个人坐在窗户下,怔怔地呆想。他想那玉子除了不识字而外,没有一件事不令人满意。至于她家穷,那是不成问题的,也无损于她的为人。在从前,我是怜惜她。这样一个好美人胎,生在穷家,就这样埋没了。在这一念怜惜之间,慢慢地就种下了爱根。本来这种片面发生的爱情,只有自己知道,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是这一两个星期以来,她一相见,眉梢眼角就无限留恋,倒好像很知道我爱她了。她家穷,用我这种身份和她去攀亲,她母亲没有不同意的。就是不识字,我也可以有法子给她弥补这个缺陷。不过她是不是真相爱?或者是自己神经过敏,揣想错了,这就不敢断定。有了这种的想法,就尽管面窗而坐,忘其所以。 忽然有一个人在肩上一拍,说道:“想什么呢?我站在你身后好大一会儿了。” 周秀峰回头看时,乃是同住的魏丹忱。他是一个美术教授,又能画,又能雕刻。而且年纪在三十上下,人又是很漂亮的。周秀峰道:“你看,这一排新柳,青翠扑人。柳树西边,半边的红霞,配着多么好看?” 魏丹忱道:“这还是有形的景致,还有一种无形的,更是甜美。” 周秀峰被他说中了心病,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你真是美术家的口吻。景致还有什么无形的?” 魏丹忱道:“怎么没有?我告诉你吧,住在槐树下的,最宜的是晴;住在芭蕉下的,最宜的是雨;住在梨花下的,最宜的是月;住在杨柳下的,最宜的是风。古人诗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新柳边的风,吹在人身上,最是甜美的。杨柳有了风,也就变出各种舞姿,才是好看呢。若是下课回来,太阳高照着,天气是十分和暖。那时拿了一本书,开着窗子看。杨柳风吹到屋子里来,带着一股清芬之气。于是满屋子都有春气了,能不醉心自然之美吗?” 他说了这一大遍,周秀峰才知道谈的是风,和人不相干。 魏丹忱道:“当这种清和时节,你这个房间,实在太好了。我给你商量,我们两人把房间调换一下子,如何?” 周秀峰道:“你这人说话,有些不讲公德,君子不夺人之美。你明知我很爱这间屋子,为什么要和我调换?” 魏丹忱道:“我自然有个很充足的理由。因为由这窗户里向外看去,这两行柳树上配着一些屋脊,下搭着一弯浅水,景致不坏。我想在这屋子里画几张画,把他画下来。” 周秀峰道:“你真是不怕麻烦,为了画两张画,倒要和我调换屋子。” 魏丹忱道:“不掉屋子也成。只要你允许我,你不在家的时候,让我进来画画,那也可以。” 周秀峰笑道:“要画风景的地方,也就多得很。何以你单独看中了我这间屋子?” 魏丹忱道:“你驳得也有理,但是我借你的房子画风景,也不妨碍你什么,你为什么不答应?” 周秀峰道:“你要画这两行柳树,大门外的地方宽敞得很,随便你怎样画,你为什么舍大而就小?” 魏丹忱侧着身靠着窗户,偶然低头一看,只见对着这里,一列有三间灰房。那房子两明一暗,东边这间屋子,两扇灰色旧木窗格栏,糊了些报纸,全都用一根麻绳悬在屋檐下。由这里倒可以直看到那屋里面去,靠着墙壁,放了一张小条桌,上面放着两盏煤油灯、一面镜子。另是两个小瓦盆,有两盆草花。远远地只看见两丛绿色,什么花是认不清了,桌子横头,有一把空背旧靠椅,上面坐着一个梳双髻的姑娘,就着光做针活。靠窗户这边,露出半截土炕,旧席子上,堆了许多白布。 魏丹忱连忙将身子一闪,闪到墙后,笑道:“你所以不让屋子的缘故,我明白了。这一位,我遇见过几回,我以为是阔人家的小姐。后来有人说是我们的街坊,我都不肯信呢。你的眼力不错,这是值得朝夕相对的。怪不得你说,君子不夺人之美,我真不知道这一层关系。我要知道,决不说出此话的。” 周秀峰道:“你说了这么多,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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