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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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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我骂你了,怕什么?你打死我吧!你不讲理,走来就侮辱我一阵。我是你什么人?你可以侮辱我。”说着,就把头向他胸里撞了来。 黄种强是个年少军人,比她的力气大得多,捉住她两只手,左闪右躲,她哪里撞得到。小梅无法,只是又哭又叫,又蹦又跳。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走进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太婆,一个是中年妇人。 黄种强道:“你们来了好,快快拉开韩小姐,给我劝劝吧。” 这两个女人抢上前,拼死命将小梅拉开,送到李守白原住的那间屋子里去。黄种强整理着衣服,也就跟了进来。他见小梅坐在椅子上,便向她深深鞠一躬道:“韩小姐,言语冒犯,我赔礼了。你这样一个节烈的女子,我更是佩服啰!这位老太婆是刘老太,这位是她儿媳妇刘大嫂,就是我约来陪伴你的。原来她们在门口等着的,这可见我的原意并不坏。你现时在气头上,我不能和你说话。我暂时告辞,等你气平了,我再来和你说话。” 小梅道:“你只管来,我不怕,反正我只一条命。” 黄种强笑道:“我再来决无恶意,明天还要开城一次,放你出去,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吗?” 小梅听了,却没有作声。 黄种强对刘老太点个头道:“多请照应了,我一定有重谢。”说毕,他又是一鞠躬,真个走了。 这里刘家婆媳于是把一个人陪着,把一个人烧水她洗脸,泡茶她喝。经过两三小时后,小梅的气慢慢平了。明知李守白是黄种强逼走的,可是事已至此,除了一死,无法抵抗他。既是他有意放出城去,倒不必和他太弄僵了。在这样一转念间,黄种强又来了,见面还是一鞠躬,小梅原坐在堂屋里椅子上,并不睬他。黄种强自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 那刘老太在屋里,小梅便喊道:“老太,你也请到外面来坐坐。” 黄种强知道她的意思,也就喊着刘老太出来。刘老太已明白他们是怎么一回事了,笑着出来道:“韩小姐,这黄团长是个好人,你别误会了。”说着,也就坐在下方凳子上。 小梅冷笑一声道:“好人?杀人不用刀。” 黄种强道:“韩小姐,我承认我以往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愿尽一点义务,托人把你送回家和令尊团聚,以盖前愆。” 小梅心里虽是愿意和他妥协了,可是立刻不能就软化了,因道:“我?哪里是我的家?我的家若不是让你们划为防地,我也不到这铁山城里来。你们这些北洋军阀的军队,贴出告示来都是救国救民。可是你们不来救我们老百姓,我们是过得太太平平。你们一来救我们,那就糟了,我们真非叫救命不可。我的家就是让你们救完了,你送我回家去,我哪里有家呢?” 黄种强笑道:“小姐,你别发牢骚,这打仗不关我的事。我问你一句话,你既没有家,你们老太爷到哪里去了呢?” 小梅听了这话,脸色惨然,又流下泪来道:“谁知道呢?城外到处是乱兵,不知道有没有命了。” 黄种强沉静着想了一想,因道:“韩小姐,你既然关在城里,你们老太爷,出了城也不会走远的。我现在把你送出城,找个妥当地方寄住了。然后我多多派人,四处替你去找令尊,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找得着,千好万好;找不着,战事过去,请人送你回家,你看好不好?” 小梅道:“哪里又有妥当地方?” 黄种强道:“离城几十里地方,有我一家亲戚,那里离大路很远,没有大兵经过,你可放心,而且我请这刘老太婆媳俩陪了你去。” 小梅本想还问他两句,转念一想何必多问。第一步,混出了城再说,因道:“别的我不敢要求,你放我出城去就是了。” 黄种强见她的态度和缓得多了,便笑道:“你可以原谅我,相信我是个好人吗?” 小梅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个好人,哼!” 黄种强笑道:“我是北洋军阀手下一条走狗,我替你说了。”小梅道:“我不能说哪一个,反正像你这样念了一二十年书的人,学出来的能耐,我不敢恭维。” 黄种强将胸脯一挺道:“说到这一点,我没有什么惭愧,令尊也很赞许我是一个有为的少年军官。哪一个国家没有兵,也不能生存。有兵就有军事学。学军事怎么就不能受恭维?世上多少伟人,不都是军事出身的。” 小梅道:“我跟着我父亲,也读过几本历史。人家做伟人,都是枪口朝外吧?就算朝内,人家也是革命行为。你们干的是什么?升官发财抢地盘,还有就是糟蹋老百姓了。我听说,一二十个修电线的日本人,就把你们整营人吓跑了。你们有那股子忍劲,可怜可怜老百姓好不好?再要关几天城,全城百姓都饿死了。你问问这刘老太,人家把咸菜水煮糟吃,可有四五天了。” 黄种强道:“这都是令尊对你说的话吗?令尊看过我那从军日记,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坏话呀!” 小梅身子一挺道:“我反正是不怕,有话就说。我父亲说过,你那日记里面写的许多敌人,他就看不顺眼。你说的那些敌人,不是定国军吗?他们难道不是同胞?和你有什么仇?不就是他们的大师和你们大师,彼此抢地盘吗?我父亲说,敌人两个字,应该老百姓来说,共和军也好,定国军也好,你们全是老百姓的敌人。冷巡阅使也好,万巡阅使也好,他们全是拿了老百姓的血汗钱,养活你们这般人和他抢地盘,害得老百姓在炮火里逃命。假如你们不跟着姓冷的姓万的起哄,他两个人对打对,那就像街上拉车的吵嘴样,就拖累不了老百姓。你分得清什么是敌人,什么是友人?你把你的老同学当犯人,把人家驱逐出境。就是我父女,往昔待你也很客气,你留了我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想欺侮我。”说到这里,她嗓子一硬话说不下去,又流下泪来了。她说别的罢了,她说黄种强分不清敌友,他的心里倒猛可地被打击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瞪了眼睛望了她。 刘老太生怕出了事,走向前拉着小梅的手,要把她向屋子里拖,说道:“姑娘,别说了,黄团长是好人。我们原指望人家救我们一把呢。” 黄种强虽有一腔子怒气,看到小梅满面都是眼泪,心又软了,淡淡地道:“等她说吧,反正我居心无愧。” 小梅哭着,心里又在暗想,不该把话得罪他,若是他一翻脸,不放人走,那怎么办?于是低了头只管垂泪,不再说话。 黄种强默然的坐了一会儿,对刘老太道:“好吧!明天再说吧。你们耐烦着再过今天一晚。”说毕,他不再向小梅打招呼,竟自起身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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