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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恨水 > 天明寨 | 上页 下页
一〇七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件怪事让大家惊慌起来,就是在昨晚放火诱敌、一阵冲杀时,全山都混乱着,对于各人的行踪,大家原都不曾在意。等到事情平定之后,在后寨洞口的练勇,首先发觉了一件不得意的事,便是朱子清老爷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开始大家以为他回家去了,或者到前寨门看热闹去了。直到天亮,各家壮丁,分别回家休息,依然没看到朱子清。大家这就猜着,必定是他想起引狼入室、劳而无功,现在第二次又下山去了。话传到李凤池耳朵里,他就连连地跺着脚,叹出气来道:“朱子老完了。”

  他不假思索,立刻向后寨山崖上走了来。由崖上向山底看去,长毛的营门,紧紧地关着,便是寨墙上的旗帜,也不如往日多,四角营墙寥寥地插了几面旗帜。山脚下是避风的所在,那些插立着的旗帜,也是一点气力没有,向下垂着,飘动不起来。这更不用提鼓角之声了。营墙上如此,营外也看不到什么人的动静。如不是营垒上那些旗帜,那要疑心这山脚下面是几个空营寨了。凤池观望了许久,摇摇头道:“前寨的长毛,那样热闹,后寨怎么会这样静悄悄的?若说这里一点缘故没有,我倒有点儿不相信。”

  正观望着,却见主帅营里,开了向西的寨门,有一群长毛,缓缓地走了出来,只看他们那种从容的样子,却不是预备了打仗,而且人数很少,也不能够打仗。没有多少路,那些人就站着不动了,因为路很远,看不见他们是扛抬着什么东西在那里放下,可是那群人之中,有的带了锹锄之属,在那里挖土,却是看得很清楚的。

  凤池站在悬崖上,只管向那里看着,很久很久,却是垂下泪来。站在他身边的人,都不免吃了一惊,互相看着,又不便去问他。凤池拿起自己的长衫袖,揉擦着眼睛道:“大概你们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伤心。我告诉你吧,朱子老爹,死了,长毛在埋他了。”

  身边的人就道:“你老爹是说那一群人吗?我们也都看不清楚呀。”

  凤池道:“我猜着,一定是不会错的。你看,那些人里,竖着有一面旅帅旗子,那不是汪学正吗?汪学正是这几个营寨里的首领,他亲自出来埋人,那是不容易的事。现在把打仗的大事,丢到一边,他身后撑了旗子,亲自出来埋葬,这必是身居他上面的人死了。他为势所逼,不能不出营来尽这一份礼。在他上面的,那是什么人呢?不是他的父亲和黄执中,便是朱子老了。汪孟刚、黄执中两人,在阵上我看见他们,还是活跳新鲜的。所以我想着,这必是朱子老跳下山去,让汪学正收了尸,给他埋葬着。因为在这座营寨旁边埋葬的,绝不会是他大营里的人,大营里死的人,就在大营旁边埋葬完了,何必抬到这小营里来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还向那边瞭望。因为太平天国的制度,死人是不许烧化纸钱和那类似佛道两教仪式的,所以除了看到那边在掘土而外,其余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是埋人的。不过凤池站在这里,却是有点出神,久而久之便滴下几点眼泪来。站在左右的人想起了朱子清平常对人总是公正无私的,现在是为了全山寨人而死,也都感到心里难过,望了那埋人的地方,全是静静地站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崖上的风,从人身边吹过来,把人衣发掀动,全都觉着身上凉飕飕的。立青听了这话,也赶到崖上来,因问道:“父亲怎么就能断定朱子老跳下山去,是让汪学正抬了去埋葬的呢?”

  凤池道:“我不过是猜想,也不能断定。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觉得我心里头一阵凄凉的意味,只管涌上心头。”

  立青道:“我看您老的精神,却是颓丧得很,不如回去休息休息吧。”

  凤池却是没答复他这句话,摇摇头悄悄地向山冲里走了回去。在路上走着,只有父子二人。凤池回转头向立青看了一看,叹了一口气道:“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要和你说句实情话了。从今早起,不解是什么缘故,我心里总觉是凄怆得很,好像是自己全失了主宰。我自己也揣摸不出这分凄怆是由何而来,若不是我有了死兆,恐怕也有什么大变动的事情要临到眼前。我父子快到永别之日了。”

  他说到这里,自己虽是很伤心,把话哽咽住了。然而他的态度还很镇静,不带一点惊慌的情形。立青悄悄地跟在后面,只听到父亲的鞋脚,一步步踏着山石作响,这声音打破了眼前的寂寞。立青低了头只管随着走,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后却道:“我想着,就是朱子老的缘故吧?因为你老和他是至好的朋友,心里惦念着他……”

  凤池摇摇头道:“朋友之情,到不了这种地步。不过,从此以后,大家加倍小心就是了。”

  他说着这种话,似乎有点近于迷信。然而说是心理作用,也未尝不可。因为自这日起,山下的太平天国军队,把山路围得更是紧密,那营寨一座一座的,由近驻扎到远。就是以前两个寨之中闪出来的那一条夹道,于今也加上了一道长墙,把来堵死。山上的练勇,若要出来,下山就得碰壁。

  李凤池在山上看着,决计不是几百人能够杀出去的。勉强下山,徒然送死。所以也变了法子,加倍取守势,把前寨门石墙增加,后寨门虽不塞死,却把许多竹子削尖了,在四周大石头底下,押住了竹竿的另一头,把竿尖朝下。崖上堆的大小石块,全有人高,伸手便可拿起。山下的天兵,似乎也知道山上设防加严,虽是在前寨喊杀过九次,全在深夜,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山上紧守了寨门,并不应战。天兵喊杀虽然喊杀,可是并没看到有人冲杀近前,空热闹一阵,事后也就算了。这样两下对峙着,约莫有两个月上下。

  这已是暮春时节了,往日到了这种日子,平原上的麦苗,全有一尺多高,一望绿油油的,好看煞人。这时正赶上了天气大旱,麦苗根本就不能好。加之上秋栽下的麦子,入冬以后,无人料理,到了现在,平原上的麦田,也就青一块黄一块。山上的小冲里,山水可以浸润到的所在,栽的麦还算长出来了。那在山坡上的麦田,并没有一点潮湿之气,麦苗根本就长不出来。长出来两三寸长的麦苗,全都干死了。

  这在李凤池守山的整个计划上,是添了一桩莫大的阻碍。在一个阴天的早上,云里曾一阵坠落下很大的雨点。但是这雨点相隔的距离,却是很稀,大风一刮,把天上的云团和数得清的雨点,又完全收去。李凤池早上起身之后,望望四周山峰,都团团起着云头,心里就跟着欢喜了一阵。站在住的茅棚子门口,只管昂了头,向天上望着。直待这些乌云头子,完全收清了,这就垂下头叹了两口气,于是把衣服紧夹了一阵,挂了一把腰刀,独自一个人,到山上山下四周去逡巡。先在麦田冲里查看了一遍,只见水能到的所在,麦苗还长得茂盛,那稍微离水路远的地方,麦苗梢上就透着焦黄之色,而且苗棵都很细瘦,枯萎得四方睡倒,没有生气。

  至于那些山脚新开的山地,新种的杂粮,有的出了一小寸青苗,有的还全在土里。山上竹子丛里,土里钻出来的笋尖子,还是去冬那个样子,在土外不到一寸,笋皮子厚厚的,粘了一些干土。每年仲春的时候,雨水既足。天气一暖,这竹笋可以抽条到几尺高,现在还只有这一点影子,这是现出了旱象了。山上的树木,发芽是要迟一点的。但在往年,只要正月一过,松针里面,就要抽出一点黄色的小心,嫩叶子由那里放出来。老的松针,也要慢慢地转成青色,现在全都没有,一切都是深冬的样子。

  凤池在山上山下,细细地考察,越看越是觉情形不妥。走到了后寨悬崖上,向山脚下一看,只见长毛扎的营寨,重重叠叠地连到一处,正好一字排开,拦住了山峰伸到平原上去的两只长脚。在那营墙上,每排大小红旗,夹了一个高架天空的更楼。虽然是白天,不闻鼓声,但是那营墙上的旗子,被风吹得飘动着,很是有劲。再向长毛营墙后看去,那一条通前寨大营的大路,不断有伍卒夫子来往,挑的抬的,很从容地走着,像太平年间一样,丝毫不觉阻碍。凤池呆呆地看着,很久很久,仿佛有一阵头晕,站立不住,就在草地上盘腿坐着,微闭了眼,养了一会儿神,但是只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依然对着敌营里前后看去。

  这时,在那营里的左角,呜呜地吹了一阵海螺,立刻那边营门打开,一簇旗帜,拥了一群穿红衣的伍卒,到山脚下的平地上去。到了那里,旗帜分着两路张开,一面旗子接连一面旗子犹如两条长龙一样,飞腾到两方,然后回卷过来。旗帜下的红衣伍卒,鱼贯而行,随了这旗子展动,也好似两条红蛇,在地上盘绕。那旗帜下面,咚咚地敲着,战鼓是震天震地的响。接着,一片惨厉的呼声,随了那鼓声,直冲云霄,只叫杀呀!杀呀!于是那些旗帜,分出了三两面来,横斜地交叉飞奔,两条赤蛇形的队伍,分成八队,也重叠地排着。随着在那些人头上发出灿烂的银光,在太阳里面飞舞着,那正是他们举出兵器来操练了。照着太平天国的伍卒来说,他们已经交过好几次仗,冲过好几次锋,无须乎训练了。看现在山脚下的伍卒,还是顺了旗帜鼓声,限制他们的步伍。这显然是新招来的人,又在训练着他们上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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