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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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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慌乱中之镇定者 在汪学正这样一番的设想中,赵二老爹来说的话,他想着,那是犯不上违抗。当天晚上,是照常的过年,虽然不比往年冷淡些,好在全乡都是如此,不光是哪一家。到了次日,是正月初一日,不像往年到处都有出行的爆竹声,仅仅是李家祠堂那边,放了很长的爆竹,接着呛咚咚呛,打着得胜锣鼓。学正今天元旦,没有预备香烛来出行的那一番手续,悄悄地开了大门,就走到稻场上来。因为听到李家祠堂那一番热闹,便跳上一个高墩,向那边望着。果然赵二老爹的话不错,那边的团练,已经办起公来了。冬天里草木凋落,没有什么遮拦,远远就看到不少的乡下人纷纷向李家祠堂走去。 学正站定了,出了一会儿神,反觉得是没了主意。一个人静静地站了许久,见向着李家祠堂走去的人还是不少。他忽然一顿脚,自言自语地道:“去看看也好。” 于是回得家去,把话告诉了母亲,然后找了父亲一件窝听袋(小袖马褂)在身上加着,而且还戴了一顶不带顶子的红缨帽,显出是很郑重的样子。在元旦日,本来家家人都在家里休歇,田亩上,照例是无人。平常看到,心里仿佛是安慰了一阵,一年忙三百六十日,大家也得个安歇的日子。可是在今天看来,便不是那意味,太阳带着淡黄色,照在那刚露麦芽的田地上,带了一种惨淡的意味。微微的西北风头上吹了下来,拂到了人脸上,不但冷,而且像很快的刀子,在脸上修刮着。可以说,这大地都已死过去了。 学正想着,这种情形,就是一个亡国的样子。敌兵没有来,人已跑光。李凤池这位老先生,不知把《春秋》《左传》哪一章书看扭了,靠了千百个乡下团丁,打算抵住那排山倒海的长毛。古来自然也有靠了很少的力量办起大事业来的,可是李老先生做事谨小慎微,不是那种人。假使他都有那豪兴,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那我汪学正,一样可以有作为了。他存了这样一番心思,所以向着李家祠堂走去的时候,便又另带了一副眼光,看到什么之后,心里全不免估量一下。第一便是那祠堂大门口,显然有了一种威风。插上高贴了一张红纸,写着斗方大字: 兹因大局不靖,流言载道。我兴里九十两甲人士合议募集壮丁,举办团练。并推首事十人,处理公务。今择于元旦日,借李氏宗祠设立团练公所,各首事,分班轮流在所值日。凡我乡人,均应按照分派职务,到所从公。事关乡梓安危,自当同舟共济,不得畏惧不前。否则议有公章,按款处罪,虽亲不贷。特此告示,咸使闻知。咸丰三年正月元旦潜邑兴里团练公所首事等同启。 大门上,也斗大的字在红纸上写着兴里团练公所。大门里的过堂上,左右安排着兵刃架子,上面都插着白光闪闪的各种兵刃。在祖宗堂前,第一进大厅上,也设下了公案,系上了红桌围,在屏门上,仿照那衙门屏壁上贴着指日高升的模样,写了保卫地方四个大字。在大厅旁边的厢房里,传出很热闹的人声。在那屋外的大院子,人头汹涌,挤了满院子的人,一个一个的,挨班向那屋子走去。那厢房后有个侧门,人又是陆续地由那里出来。其余各屋子里,也都有人,却没有声息,似乎都在做事。 正这样打量着呢,赵二老爹,由旁门挤了出来,笑道:“你来了,很好很好。你先到东边院子里去,到东厢房里记名。” 学正道:“那为什么?” 赵二老爹道:“这全是李凤老的计划。要办团练,第一步是要有花名册子,我们现在两甲。到底有多少壮丁,还是不知道。趁着把人数弄清楚了,就好编成队伍。” 学正心里一动,笑道:“这样看起来,凤老爹倒是一个能手。那么我就到东院子里去,随班记名,看看李凤老的手法。” 赵二老爹握住了他的手,向他耳边叽咕着道:“昨天我到你府上去说的话,你不用照办了。刚才有人拜年,李凤老也不好推辞。现在已经在东院墙上,贴下了字条,说现在公不言私,请大家免去拜年。我已和曹金老说了你的意思。他说,只要你心里明白,他也就不介意于你了。” 学正微微地笑着,才要有话要说,他家的小长工小四儿,老远地叫着道:“四先生,快回家去吧,我们老先生由县里回家来了。” 学正迎向前去问道:“这话是真?” 小四儿道。“我就是老先生打发来的,怎么会是假话?” 学正拍着手,两脚一跳道:“我父亲回来了,这事就好了。” 说着,他并不管赵二老爹是否还站在身边,扭转身躯,向祠堂外就跑走了。赵二老爹管不了在公不言私的话,跑进东厢房,拍手喊道:“你看,这事奇怪不奇怪,汪孟刚突然回来了。在年前那样和他设法,县里不肯放……” 李凤池坐在一张长凳子上,正低了头在记花名册子。曹金发口衔了旱烟袋,在旁边看着。朱子清也低头伏案,用恭楷在写一张稿件。其余几个首事,帮同着料理事务,桌子外站了几个庄稼人,是来报登册子的,听了这话,都望着赵二老爹。李凤池提起来写字的那支笔,吧嗒一声,落在桌子上,手按了桌沿,问道:“二老爹,此话从何而来?” 他答道:“刚才汪老四来了,他家里派了人来,追他回去,说是孟刚回来了。” 李凤池向大家望着道:“这个消息假如是真的,恐怕大局有变。我们的团练是要加紧地练起来。唉!很好的事,可惜迟了。” 朱子清放下笔,将铜笔帽子来套上,再用两手捧着取下了鼻子上架的眼镜,问道:“凤老此话,必有端的,敢问其故安在?” 凤池道:“这很容易明白。县官放走牢里的囚犯,是减少内顾之忧。要不然,不用汪孟老找个保结,随随便便地放了,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而况昨今两日,也不是大老爷放人的日子。这里的事,且请几位代管一下。我一定要去当面问问,若是有了变局,我即刻回来。” 说到这里,他将放在一边的瓜皮帽抓了来戴着,立刻开步就走。 朱子清道:“既是如此,也不容我不去。” 他放下袖子,一面在身上掸着灰,一面走路。二人到了汪家,也忘了拜年,站在堂屋里,就听到孟刚在里面大声说话。凤池站定了脚,回头向子清望着道:“呀!果然他回家来了。” 这时那小长工早已是抢进去报告。于是汪孟刚笑着拱了手出来,口里连说久违久违。凤池道:“我也正是很诧异,孟老何以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孟刚笑道:“话长啦,慢慢地谈,请坐吧。凤老,我听说你要在乡下办团练,据我看来,大可不必。” 凤池被他让着,本已坐下,听到如此说,就突然地站了起来,正了颜色望着他道:“长毛已经到了吗?” 孟刚道:“据传说,长毛的军队是分十路,由水陆两边杀来。他们的江北岸军队,一路攻宿松,一路攻太湖。昨天下午,石牌传来的消息,宿松已经失陷。太湖也被围了两三天。太湖守得住守不住,且不去管它,宿松丢了,望江不能保,那时,他们的水军和望江的步兵呼应起来,安庆江边孤城一个,又怎样抵挡。安庆一失,还有潜山吗?我是昨天下午就放出来了,但是我并不急于回家,在城里观看动静,我看到省里派来的那些老弱残兵,连号衣也不全,那怎样打仗?听说在太湖打仗的,是向营里的张国梁,倒是一名勇将。可是潜山后路,这样要紧的地方,他没有精兵在这里驻守,那岂不是后门大开,万一长毛挑一支劲旅先走小路把这里占领了。那是连归路都没有。” 子清道:“亲翁,你怎么说得这样在行?我是军旅之事未尝闻之也。” 凤池道:“这些军家战略,我们不管它,我就问孟老,还听到什么信息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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