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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九章 腐儒告奋勇又种祸根

  汪学正在回家途中,遇到了熟人,在灯笼下看得清楚,乃是岳父朱子清。论他先生之为人,无往不执着他那正义去办事的,非有十分要紧的事,不能冒夜前来。他身后随着家里耕田的一个傻长工,就抢着道:“姑爷,我们到你府上去了的,特意赶了来。”

  朱子清这才停了一停喘息,向李凤池拱拱手道:“据敝亲告诉,难得李兄帮忙,已经筹了几百银子送到曹家去。论我亲翁汪孟老,本来是没有罪,这样的一行贿赂,倒证实他是有罪了。不过,为了救人起见,不能不从权。只是曹金发之为人,我断断乎不能相信,将银子全给了他,他如不把我亲翁救了出来,又有什么法子,所以我特意赶了来,想和他要一个字样。”

  李凤池笑道:“朱先生,你怎么了?把这当成一种交易吗?以老曹之为人,他肯为这件事落一个字据到别人手上去吗?银子是交给他了,帮忙与否,那但凭他的良心。”

  朱子清怔了一怔,点头道:“你的话不错。只是你交给他多少银子了哩?”

  学正便道:“先是三百两,另外又送十两银子给曹金老开销散用。所有的钱全是李老伯垫的。还有四十两不曾用。”

  朱子清道:“三百一十两乎?如此巨款,若是掷诸虚,岂不大为可惜?”

  李凤池道:“这不要紧。我想钱财动人心,将这些款子交给了曹金发,他若不帮忙,良心何忍?就是这银子白丢了,我情愿倒这样一个霉,决不让汪府上为难。”

  朱子清昂了头向后一仰道:“哦呵!此何言也?兄弟并非为敝亲赌债而言。只是觉得将这种扶困救危的事,托之非人,教人不放心。”

  李凤池道:“这大路上也不是说话之所,请到我舍下去详谈吧。”

  学正就对朱子清道:“李老伯很忙,今天已是为我的事忙了一天,现在赶回去算大账。我想我们也不便再去吵闹人家,今天晚上,岳父到我家去作歇,明天再谈吧。”

  朱子清道:“既是如此,李兄请便,我于明天上午带小婿来叩谢大德。”

  说着,就是深深地几个大揖。李凤池想到家里事店里事堆积了无数件在那里等着料理,也不敢虚谦,拱拱手带了儿子回家去了。这里学正引了岳父回家,打发傻长工去安歇了,自来在书房里向岳父陪话。因道:“天色也不早了,你老人家也可以安歇了。”

  朱子清预备了一肚子的话,只因学正忙碌着,没有空闲,还不曾说得。现在他既是来陪话,于是坐得端端正正的,将脸色板住,微睁了双眼,两手按住了大腿,向学正望着。学正心里早是咕咚跳了一阵,本是远远坐着的,这就站了起来。朱子清道:“学正,你不是我的女婿,我不来管你。你既做错了事,我做岳父的,不能不告诉你。”

  学正怕他比怕自己父亲还要厉害,只得说了一声是。朱子清道:“我听到人说,你今天正午到曹家去,乃是披彩放爆竹、磕头赔礼。你汪府上也是世代书香,你犯了什么大不是,这样的肯下身份?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不知道吗?我听了这个消息,非常之不平,所以赶了来,不想你又是到曹家解款去了。你既是有了肯花钱的这着棋,白天又何必那样对曹家下礼?”

  学正道:“这件事,你老人家应当原谅。我是急于要救家父出来,所以什么侮辱也都忍受了。但是想不到曹金发要钱要得这样的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小婿决定了将来要一雪今朝之耻,暂时忍受却也无妨。”

  朱子清道:“你说一雪今朝之耻,你是怎样的雪法?”

  学正没有作声,本是想淡淡地一笑,这笑容刚刚泛上脸来,也就忍回去了。朱子清道:“无论怎么样,我觉得你这样的将就人,是有些过余。因为你姓汪,我姓朱,究竟不能多你的事。假如我受了这种冤枉,让人关到牢里去,我情愿牢死,不能忍受这样的羞耻。自古有断头将军,无投降将军。”

  学正明知道岳丈是位吃方块肉的先生,和他多说人情话,总是白费。便道:“事已经做错了,后悔也是无益。”

  朱子清两手按了膝盖,同时微微一顿,因道:“此孔子所以说‘驷不及舌’了。我不怪你别的,有这样重大的事,事先怎样不告诉我一声呢?若是白天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好歹我和你有个了断。现在没有别的可说,第一件事,就是你写好一张三百五十两银子的借字,我和你做个保人,把这张借字,送到李凤老那里去。其二,你在家里候着,也是无用,你可以到县里等着,看看他们怎样对付令尊。你令尊在班房里,也要你去看看。我和令尊是几十年贫贱之交,而今又是亲戚,他有了这样的灾难,你们老早就该告诉我,我出不了钱,出不了力,多少还可以给你们出几分主意。现在他在班房里,我还不当去看他吗?我们明天一路走。”

  学正见了这位岳父,就有几分头痛,而今要陪他上县去,真是个虐症。不过他说的这话,乃是天理人情中的言语,不能一些推诿的,只得默然站着,意思就算是认可了。朱子清道:“你也劳碌了两天,去睡吧,我是不用你伺候。”

  学正只得退了几步,然后走出书房来。他母亲余氏还不曾睡觉哩。学正进内室来,脸上更添了一层忧闷的颜色。余氏问起所以然,学正都说了。

  余氏手一拍道:“老实说,同这样的书呆子人家结亲,我早就不愿意。遇到人家遭了这样大难,一不能帮钱,二不能出力,还要腾出一张嘴来分派人家。他既然会讲那些大道理,为什么不到县里对王知县说去?他能用孔夫子的话,把你老子说了出来,那总是本事。跑到我们家来,放这样的马后炮,我总不爱听呢。”

  学正指着窗子外的墙,低声道:“人家就住在那里,夜深了,你这样大声音,人家听见呢。”

  余氏道:“听见也不要紧。人家的儿子,吃没有吃,睡没有睡,磕头赔礼,那全是不得已。他不说两句安慰的话,宽人家的心,反要怪人家不该这样做。那是没有把他家里姓朱的人关到牢里去,他自然是不会着急。”

  学正无论如何也拦不住母亲说话,只好比齐了两只衣袖,对母亲乱作揖。余氏道:“我不说就是了。你去睡觉吧。明天县里是要去的,好给你父亲送些钱去用。但是也用不着起早,你睡够了再起来。若是把你再累倒了,谁来跑路?”

  学正实在也怕母亲啰唆,如是让岳父听了,说不定又惹他发脾气。因此悄悄地回房去睡觉了。

  他实在也是累狠了,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早红日上升。乡下人起床,在红日上升以后,那就是很晚了。等他穿好了衣服,到书房里去看岳父时,人已经不见了。他心里想着,或是上茅房去了,也不怎样地介意。不料在书房里等了很久很久,并不见着他来。还是小长工来说,朱老爷同他带来的人,天亮就走了。他留下话,也赶到县里去设法子,叫我不要惊动里面。

  学正一想,昨晚他约好写一张借字给李凤老,他还要亲自送了去呢,怎么一早的不辞而别。必是昨晚母亲叽咕的话,已经让他听了去,他一气就跑走了。他不会说假话的,说了上县去,一定是到县里去了。好在自己也是要到县里去的,有话到了县里再去和他分说吧。料着就是他生气走了,他一个道学先生,也不会去和妇女们计较什么的。他想开了,在家里安然吃过早饭,然后动身上县。在路上遇到了熟人,果然说朱子清已到了县里。他既是到县里来,必定是到班房去看父亲去,可见他纵然生气,也不怎么厉害,心里头是不必介意着。然而这在学正可没有猜着。

  原来余氏昨晚所说的话,朱子清确是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到了。他心里可就想着,虽然妇人的话可以不必介怀,可是在义气上说,朋友有了急难的事,自己实在应该去救助人家。曹金发虽然为人不端,可也是多年认识的人,好歹总可以和他说几句天理人情的话。而况钱已经是到他手上去了,非空嘴讲白话可比。若是凭自己一番至诚去打动他,古言道:“诚之所至,豚鱼可格,金石为开。”

  若是说得好,能够教汪家少花几个钱,也总算帮了一分朋友的忙了。

  他心里撇住了这个主意,也来不及去到班房里探望汪孟刚,到县在小店里休息了一会,就到曹家宗祠去寻曹金发。乡下绅士们的脾气,上县来总是住祠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省了店钱。看守祠堂的人,对于本姓的绅士来了,当然也要尽量巴结,比住客店享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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