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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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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池听了这话,向学正看了,因道:“学正,既是要曹金老和你家跑路,却也再不好意思要曹金老和你垫款。你身上带得有散碎的没有,就是没有红纸包,我想那也不要紧。” 说话时,连连和他使了几个眼色。学正想到这件事既认定了是把银子去换人。多的三百两银子也花,何在乎几两小费,于是就笑道:“这个我早打算这样的,在家里来得匆忙,果然不曾找一张纸来包。” 说着,在身上摸出两个五两锭的银子,两手捧着,向曹金发拱了两拱道:“本来应当跟随在金老爹后面,带伺候着开销一切。不过真要是那样,倒成了不放心你老爹了。这款子请你老爹带着代小侄开销,如其不够,自然也不能让你老爹赔钱,我总得再补上。” 曹金发伸手接过了银子,这就笑道:“小伙子,你若是老早就是这样会说话,何至于惹下这样一场祸事。银子我就收下,够与不够,那是很难说。就算不够,说不得了,凭你这几句话,我也要省着花。” 学正道:“是!一切都指望你老爹帮忙。” 曹金发手摸了胡子微笑道:“玉不琢,不成器,汪家世兄,经了一番磨炼,现在谦恭得多了。” 说着,望到李凤池脸上来。凤池觉得学正已是够难堪的了,何必再用话来俏皮他,便道:“以前的事,不必去提,以后的事,都全仗你老哥了。但不知你老哥打算哪天上县去呢?” 金发道:“现在还谈得上打算吗?实不相瞒,我已经得了消息,省委就在这一两天里到县城,要救汪孟老还得打铁趁热,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上县去。” 说着,他伸着手拍了学正的肩膀笑道:“小伙子,也许你家人的运气好,你父亲可以回来过个团圆年。” 学正虽不能承认这句话,可也不敢说别的,就向他苦笑了一笑。立青站在一边,倒有些不服。人家家里差不多是倾家荡产了,他倒说人家的运气好呢。看看学正,还带了一些笑容。这又想着,他这个人却是值得佩服的,背了仇人的面,恨得咬牙切齿,当了面,他依然笑得出来,不让仇人看出他一些破绽。 这个人了不得。在他如此揣度的时候,曹金发回身找旱烟袋,看到他带了那轻薄的微笑,便道:“老贤侄,你觉得我和学正拍肩,有些忘了长幼吗?其实不然,论长幼,看在什么地方。若是见了年轻的人,老是板了脸,那就会让人叫老厌物了。我今天晚上多喝了两杯酒,又该说酒话了。哈哈哈。” 李凤池总是忠厚一流,虽是不满意于他这个样子,当了晚辈的面前,也不便教人为难,只得随着他哈哈大笑声中,跟着嘻嘻地一笑。这时曹金发的大儿子来了,他便叮嘱道:“你看,汪李两位兄弟,少年英俊,也要学了人家的样才好呀!替我款待款待吧。” 他那大儿子,同他父亲犯同样的毛病,见了银钱心就软了。因之也就随着父亲的话,斟了三杯茶,各人面前,递着一杯。而且点了纸煤,在水烟袋上装上了烟,两手捧着送到李凤池面前去。因为凤池自己也带着旱烟袋的,这就把水烟袋送到学正面前来。学正想到他白天说的那些厉害的话,便是和他的父亲作奴才,他还要嫌着手粗,身份不够,不想他现时反过来敬茶,和他先说的那番话,是怎样的不符,也就不必去探究了。当时两手接了他的茶杯,躬身答道:“大哥,这叫我怎样敢当?” 曹金发看到,就替了他儿子代答道:“他虽然大两岁年纪,论起武功来,还怕不如你结实。以后兄弟们在一处遇到了,可以练练拳棒。我自然是年老了,不过我到底是个武举,总能教给你们几趟的。” 立青实在忍耐不住了,便笑道:“金老爹也肯赐教做晚的几趟拳棒,那是我三生之幸了。” 曹金发抽出旱烟袋嘴子,将手连连摸了几下胡子,笑道:“倒也不是我不把浑身武艺传给别人,只是找不着一个相当的人才,要是都像你们这两个小伙子,那我也乐得教呀。” 说着,昂起头来,哈哈大笑。李凤池心想,并不是为了听曹金发几句恭维话来的,何必只管向下说着。因站起来向他拱了两拱手道:“说不得了,我为朋友的事,这里同金老爹有礼了。” 曹金发抱了旱烟袋还礼道:“可不要说这话。汪孟老是你的朋友,不也是我的朋友吗?你一切都放心,我明天起五鼓就动身。马上把东西收拾收拾,家里的长工,还不曾回去过年。我让他们抬着我走就是了。” 凤池笑道:“金老爹上县去,那是一定的了。只是王县尊要为难起来,还得请金老善为说辞才好。” 金发将头摆了半个大圈圈,笑着哼了一声道:“这个你放心!只要我说行了,事情就十停妥了八九停。” 他刚说到这句,觉得这话有些语病,却是不能向下说,遂又笑道:“银钱是人人所爱的东西,他们做官的,千里迢迢跑到我们这山野草县来为了什么,不就是想挣我们几个钱吗?这不过是一场风流官司,可轻可重。既是我们有这大封的银子送给他,他乐得高抬贵手,将这件事了结了,所以我就说了这句大话。可是水大没不过鸭子去,我究竟是个去说中作保的人,我尽管多说好话,但是他要不肯,那也没有法子。” 学正听他所说,又留了一点话尾子,不肯结束,这个人是不好惹的,却怕这三百两银子,又丢下了水去,脸上自不免现了一番犹豫之色。曹金发就不看他的颜色,也料着他心里不会安然,这就笑向他道:“这究竟是退一步的说法,据我看来,这事总不会有什么变卦的。我知道,你这三百两银子,也来之非易,万一不成,我自然会替你原物带回。” 学正苦笑道:“舍下到了现在,哪里还敢爱惜银钱,这件事,没有别的话说,总是多费金老爹的唇舌,把家父放出来了,便心满意足了。” 他说着,捧着两只袖子,连连地作了几个揖。曹金发将大袖头子在胸前重重一拍,昂了头道:“我拼了我这两块老脸皮,同你去硬保去。只是有一层……” 说着,握住了学正的衣袖,又带笑道:“老弟台事成之后,可不要过河拆桥啊!” 学正听他无故说出这种话来,倒不由得脸上一红。凤池便代答道:“金老爹你这话,叫他做晚辈的真不好答复。大家都是三五里以内的村邻,三天不见面,五天就要见面,他们凭着什么,敢过河拆桥呢?要是那么着,我也不能答应他们的。” 曹金发这才向凤池拱拱手道:“前言戏之耳。” 说着,将手里的旱烟袋伸长着,拦住了门,因笑道:“凤老又不抽大烟的,不然,在我这里玩两口再走。我家里今天新做了过年的糍粑,孩子们手艺却也不差,又甜又松,让他们装两盘子出来大家尝尝。” 立青是因严父在当面,什么话也不说,可是他站在身后,将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把曹金发周身上下,全看了个透彻。觉得他每句话和每个动作,都教人可以张开口大笑,又可以教人咬着牙发狠。听他说要留着吃糍粑,恐怕父亲抹不下情面,真被留下来了,便道:“你老的糍粑,留着做晚的拜年的时候来吃吧。小店里今明两晚要算大账,我们该回去了。爹,我们向曹老爹告辞吧。” 凤池如何不明白儿子的意思,便笑向金发道:“你看,他倒比我着急了。我今晚不扰了。还是你老哥那句话,汪孟老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诸事都偏劳了。” 金发道:“你放心,我做的事,准对得住大家。既是你要回去算大账,我也不强留。” 便叫着他的儿子道:“魁才,把我那玻璃罩子灯亮上,送李老伯一程。” 凤池道:“不用,我们带得有灯笼。” 金发道:“你们的蜡烛,恐怕点完了吧?在我这里拿几支烛去。” 立青笑道:“我们灯笼里,也还带有两支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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