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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曹正依了他,便在路口小酒店里门口找了一副座头坐下。鲁智深一早便走出门来,正未曾吃得酒。这时又走得口渴,坐下来便吃了两角酒。他们在拦门一副座头坐了,抬头看那郊外,遥远有些青青之色,正是新草初生。街头几棵柳树,冒着黄绿色的叶条,东风吹来,畅气迎人。但是看这柳树之外,房屋倒塌,庄稼践踏成了毡毯,新筑的坟土,随处都是。智深添着不少感触,又吃了两角酒。

  曹正打听到金人筑的烈士墓,就在酒店隔壁大路口上,便扯了智深一路前去祭奠。智深掷了一块银子在桌上,向酒保约了再来结帐。二人走到大路上,见路边麦田里,拥出一块大碑,果然写着宋国四烈士之墓。大字旁边,刻有白,郁、张、李四人的姓名。这墓虽在战时草草筑成,还有个模样,碑前铺了两收大石板,作为祭台。三人踏了麦苗,走到坟前,将担子歇了。曹正列下了祭品,自去奠酒。智深瞪了大眼,向坟头望着,且不下拜。曹正奠过了酒,扯着智深同拜了一拜,又去焚化纸饯。智谋依旧站在坟前出神。曹正向坟前却是祷祝了一阵,然后向智深道:“你想他们怎地?他们引得敌国元帅也十分佩服,不强似碌碌偷生的人?”

  智深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

  曹正收了祭品,离开坟墓。路经酒店时,店小二迎了出来,将酒帐多余的钱找补了来。智深将几十个钱握在手心里颠了两颠,问酒保道:“还能吃两角酒的吗?”

  店小二道:“兀自多着哩。”

  智深向曹正道:“带了铜钱在身上,特累赘些个,益发把这钱吃了酒去罢。”

  曹正也觉心里烦闷,便依了他在门前座头上再坐下来吃酒,并将那只当祭品的熟鸡,交给店小二切了,用盘子装来下酒。智深右手端了酒碗,左手拿鸡腿子在嘴里咀嚼。眼在四处瞧看着,忽然看到帐桌上纸笔,便突然站起,左手拿了砚石,右手拿了笔,站在白粉墙壁上,写下杯口大字几行。那字是:

  十万金兵滚滚来,粱山兄弟把兵排,
  相公还是相公做,杀贼英雄路上埋。
  骡马金银送不清,又捐三镇去和金,
  和金送得江山尽,枉教英雄把命拼。
  大宋靖康元年二月鲁智深题

  他把这字写完了,掷下笔砚到帐桌上哈哈大笑一阵,曹正也兀自把酒吃多了,也不曾理会到智深写些甚的。向屋檐外看看日影,因道:“师兄回城去罢。”说着,扯了他押着挑子走去。他二人走后,却有一个汉子在另一副座头上走过来取了笔砚,向店家讨了纸,把壁上题的字句抄了。店家见这人戴了抓角头巾,穿着皂罗袍,不是文人,也不是个平常百姓。只看他紫棠面皮上生了好些小酒泡,三绺掩嘴短髭颁,年纪又不甚大,在那金鱼眼睛的闪动上,活带三分狡诈。心里有些疑惑,便笑问道:“这和尚写的两行诗句,粗野不通,小可兀自要洗擦了去,上下抄写来则甚?”

  那人笑答道:“你不认得我?我是老太师府里陈虞侯,外号夜鹰子陈明的便是。我和童衙内老管家有翁婿之谊。我岳丈在东门城外,被梁山贼辱没了一场,我便睁了眼看他们在东京要怎地?王网恢恢,他们犯法的事,碰在我手上。这贼秃在你墙壁上题下反诗,我自到开封府尹衙里告他一状,一来为国家除害,二来也报了我私仇。你这店家是老大见证。你留下这反诗便罢,你若磨擦了,我便告你与粱山贼人同党。”

  店家虽不再怕蔡京家奴了,但是他说到题反诗这话,却不能不忧惧三分,因对墙壁上望了出神道:“这也不像反诗。”

  陈明瞪了眼道:“怎地不像反诗?和金送得江山尽,枉教英雄把命拼。他兀自毁谤官家,不该议和,犯了大不敬的大罪。你敢说这不是反诗?”说毕,将抄的诗稿,塞在袜统子里,抽身便走了。

  他来到城里,迳到童贯旧王府里来。这里童家人,虽走个干净,却是还有成群奴仆看了这所王府与未曾移走的财产,都由陆管家看守。童、蔡、高,王几家奴仆,和他主子一般,各有来往。陈明来到童府,迳自来到陆管家居住的院落里,高声问陆管家在吗?陆管家在帘子里应声请进。陈明掀帘入去,陆管家起身笑道:“贤弟满面风尘之色,却不是出门方回?”

  于是吩咐厮役看茶,一面舀了一盆热汤,与他洗擦手脸。陈明坐下笑道:“管家猜得是。但未曾出远门,只到牟驼岗一行而已。”

  陆管家点头道:“清明快到了,陈贤弟必是到坟上去插柳。弁驼岗正是金人扎营所在,尊先人坟墓,想未受蹂躏?”

  陈明笑道:“小可并非扫墓去了。却有一件称心之事,可以告诉管家。是我昨日下午到敝亲一座纸杩店里去买香烛,恰好撞到粱山贼人鲁智深,也在那里买纸锭,要去祭扫张青的坟墓,小弟总疑心他们干不得好事,便立意也到城外去走走,看他们作些甚的。若是童衙内仇人戴宗、史进在东京未走时,必定也会前击祭墓。访得了他们行踪,也好慢慢来摆布他们。”

  陆管家道:“贤弟必是看到戴宗、史进了。”

  陈明道:“却不是寻着了他们,小弟今天一早,便在仰天坡等候了,见他们先祭了张青坟墓,然后又到牟驼岗去祭四烈士墓。呸!”说着,向地面喷了一口吐沫,接着道:“什么烈士?两个强盗,两个泼皮罢了。去祭的是鲁智深那洒肉和尚和曹正两个人,却是押了一挑祭物。那鲁智深一路唠叨着口出怨言。显然是说朝廷不曾将大官给他粱山泊贼人作,后来到酒店里吃醉了酒,益发在墙壁上题下反诗来。”

  陆管家吃了一惊。由椅子上站起来,瞪了眼向他望着道:“鲁智深他也题反诗?当年枕宋江在浔阳楼上题反诗,几乎砍了他的首级。鲁智深这贼秃,敢在东京城天子脚下题反诗?”

  陈明道:“管家如不相信,小弟已将那诗句抄写在此。”说着,由袜统子里取出那篇抄稿,交与陆管家看。陆管家接了那字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因沉吟着道:“这也不像反诗。”

  陈明笑道:“管家却恁地忠厚。只要这字面上牵涉得上,咱们自可随意牵涉上去,等他分辩清楚时,怕他不老大吃了亏?何况他这诗句,明明白白,写着相公还是相公做,不正道着现在的太宰、太辅?把这两首诗出首到枢密院去,决不会轻轻饶恕了他。”

  陆管家又把字句斟酌了一番。因道:“虽是可以牵涉到反诗上去,我们的对头仇人,并不是鲁智深。”

  陈明笑道:“小可早己思忖得在这里了。那史进在粱山党羽里面,与鲁智深最是要好,他若听得这秃驴为了他吃官司时,必然前来援救。史进来了,他们讲着那假仁假义,戴宗也必定前来。我们设下这个陷阱,静等了他来便是。”

  陆管家笑道:“老弟台,你却把梁山上人还当了往日那般情形看待。于今他们大小是朝廷一员将官,他们属兵部李纲管辖。李纲正是宠护着他们,却肯为小事办他们罪犯不成?南道邓州,兀自有个张叔夜带了宋江几万人和他撑腰呢。”

  陈明倒并不将陆管家这顾虑看重,伸着两个指头,又说出一条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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