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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曹正料理完毕,进来道:“师兄说得是,小弟明日也当抽空到城外一行,看看那坟墓修建得如何。”说着,便自提了一壶酒来与智深吃。智深提过酒壶道:“只是自己兄弟,便知道洒家来意。洒家正因为心里十分烦闷,特地到你这里来讨些酒吃。有甚好下酒,益发将来。待洒家吃了两三碗酒,和你商量事情。”

  曹正笑道:“师兄又到相国寺里去了,必是吃素。这里灶上灶下,无一不是荤腥沾染了的,没奈何,向街头豆腐店里回些素面筋师兄来吃。”说毕,转身待去吩咐店小二。鲁智深放下酒壶,跳向前去,一把将曹正衣袖抓住。叫道:“曹贤弟,你是真道我吃素,还是与洒家作耍?”

  曹正道:“师兄既不忌荤,那自十分便当。”

  鲁智深道:“你尽管大盘子肉切了来吃。不时,我怎地由酸枣门外来到此地?”

  曹正道:“有五香酱羊肉,有鸡鹅,师兄吃也不?”

  智深道:“我不吃时,你益发将酒来罚我。”

  曹正笑着去了,一会子便端了大盘子菜肴进来,放在桌上,由鲁智深自在地吃。他吃得有三四碗酒了,方才坐下来,举了箸夹肉吃,一面端了酒碗,慢慢地呷着,然后把智圆串通了董盖、陆管家要陷害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曹正道:“于今东京贵人,有几个不是当年蔡京父子私党?蔡家父子虽然失了势,这些朝贵,兀自想上皇复辟,好来再造个当年的繁华世界,如何会放松了我们兄弟,去得罪他们故旧?”

  智深道:“便是恁地,贤弟看来,却不教洒家着火?我本待到相国寺里去和智圆理论,无奈那法通和尚拼死将我留住,我只得罢休。”

  曹正道:“师兄只是为了孙宏那班弟兄,尚没有安置,所以在东京城里停留下了。这事由不得师兄作主,留在这里,也无益处。这是是非之地,师兄远离为是。如尚有甚事须待商洽,交给小弟便是。”

  智深道:“料他们不敢明白奈何我,且在东京再停留三五日。明日先去祭了张青贤弟坟,再去见见李兵部相公,看李相公如何发付洒家?”

  曹正道:“明日早上,小弟把祭品预备好了,在店里恭候师兄,师兄不须采办甚的,免得携带累赘。”

  鲁智深道:“多少我也须备些物事,聊表我心。”

  曹正知他性直,自不能埋没他那好意,且自由他。智深将酒肉吃得醉饱了,和曹正告别,走上街来。抬头看看日影,约莫是申牌时分,心里自忖思,回到酸枣门外去,却不是睡觉?青天白日,倒恁地耗过了,且去大街上散散步,看看战后东京。他走了几条街巷,不曾遇见个熟人,独来独去,又觉无甚意思,只好踅转身来,向城外走。路边见有香烛神纸店,便进去先买了两串纸锭,因向柜内店家道:“洒家要买一叠黄表印的《婆罗意多心经》,有也无?”

  柜台内有三个人,有一位店家道:“是祭吊焚化用的?”

  智深说:“是。”

  店家道:“也有印的《往生咒》纸,师傅要时,益发将来。”

  智深说:“也好。”

  店家取出方圆两叠黄表经咒,向智深笑道:“师傅在哪个宝刹里打座?下次如有需用香烛之处,多多照顾小号则个。”

  智深道:“洒家在大相国寺里出家。”

  智深不道大相国寺时,却也罢休,他道出相国寺来,却教那店家好生疑惑,他心想相国寺里如何会有恁般酒肉和尚?看着和尚相貌粗鲁,说话时酒气薰人,哪是守得住清规的人?便笑道:“原来是大相国寺里师傅,且拜了茶去,未知法号怎样称呼?”

  智深道:“洒家鲁智深便是。洒家还须到酸枣门外去,改日却来领教。”

  那店家听到说了鲁智深这法号,大吃一惊,喏喏连声,却道不出甚的。智深想着,恰是作怪,道出我的名姓时,他恁地惶恐,难道怕我吃醉了酒,会毁坏了店屋?洒家今日烦闷。酒吃得多些个,去休,买卖人家,休得与人只是罗唣。于是付了物价,唱个喏告别。不想走得匆忙些,把那两串纸锭,遗放柜上,未曾取得,却又转回来携取。店家省悟过来了,便笑问道:“听说师傅正为了国家出力。不想几天时间,师傅又来和人诵经拜忏。”

  智深向他笑道:“你倒认识洒家?你必定知道我们结义兄弟张青,不幸他们在城外作战阵亡了。另有个结义兄弟曹正将他们尸首寻出来,收殓了,便葬在金兵大败的地带仰天坡。洒家明日自去吊祭他一番,买这些纸马,并非去诵经拜忏。”说毕,携了纸锭自去。

  到了次日早间,他重到曹正酒店里来,曹正已收拾了一担祭品,着个店伙担了,见智深来了,便笑道:“师兄毕竟实心!仍得带了些纸锭来了。”

  智深道:“说起来好笑,昨日洒家去向纸杩店里买纸锭时道出姓名,将那个店家吓慌了手脚。”

  曹正道:“这却是奇怪。小弟在东京多年,往常与人说话,若提到粱山泊好汉时,无人不会敬仰,却没人害怕的。此理甚明,无人不知我兄弟早已受了招安,已是为国出力。便不时,这天子脚下,王法森严,兀谁敢作下打家劫舍勾当不成?此人听说师兄法号,便慌了手脚,莫非怀着什么鬼胎?”

  智深笑道:“怕甚鸟?至多也不过是个董盖和陆管家。”

  曹正想想也是,并未把此事放在心头,两人押解那挑祭品,便出城门来到仰天坡。这里是块高地,正因战后收葬了许多血战疆场的无名英雄尸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有百十个黄土冢。有些冢头上插了白木标记,写了冢中人的姓名。三人在古冢堆里逡巡了一阵,到了两棵白杨树下停住,这里有一座新筑的黄土坟头,周围坟圈子上,栽种了许多小柏树秧子。土堆光滑,未曾长得一片青草,在那坟头上,堆了一丛纸钱灰。白日下,风吹得零星的纸灰,在空中飘荡着。在那纸灰里面,树起了一块长可四尺的石碑,上面写着“大宋故壮士张青之墓”。曹正将担子里物品,一样样搬出来放了,将一只大木托盘盛着一个大猪头,一只煮熟了的鸡,一尾鱼。又搬出两只大酒碗,放在坟头边。

  鲁智深提出了篮子里大酒壶,便向碗里筛着酒。一面向坟中祷告了道:“贤弟,英灵不远,洒家现在来奠祭你了。于今虽是金兵已经退去,朝中依然是权奸当道。关胜兄长,已带十七位贤弟前去河北。洒家现今一祭,明后日也要离开东京。今生今世却不知再来坟头祭奠也不,就此告别贤弟了!”说着,放下酒壶,便在土地上对坟头大拜了四拜。曹正蹲在垃前新草地上,焚化着纸钱经咒,不住落泪。智深又向坟头祷告了道:“待洒家有了好庙宇落脚,当请僧人念经超度阵亡弟兄。那时,一并超度贤弟。人生迟早一死,贤弟为国尽忠,虽然早走一步,却是流芳百世。朝廷便没甚恩典,也无须怨恨。”

  曹正焚化了纸钱,叹过两口气,也来拜了两拜。智深道:“曹贤弟,此去牟驼岗,不到十里路。听说斡离不将白胜、郁保四、张三、李四的尸骨,就埋在大路边。祭品现成,就此前去摆上一祭,可好?”

  曹正说:“小弟正有此意,所以香纸都备了双份。”

  于是收拾了祭品,着店伙挑着,同向牟驼岗来。这里数十户人家,虽是三停毁坏了二停,却还有几户商家卖着杂货茶酒。远远看到一所矮屋檐下,挑出一竿酒望子来。智深道:“也不知白胜坟墓何在,且到酒店里吃两碗酒,顺便打听打听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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