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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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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先生是诸葛亮在五丈原一般的人物,食少事烦,计划勤劳,身体是瘦小而衰弱。虽然不养一根胡须,可是头发稀疏全白。站起身来,半弯着腰,老相毕露。和丁古云一比,便很有点分别了。他伸出右手五个指尖,和丁古云握了一握,然后伸手作个招呼的姿式,请他在客位上坐。这丁古云和莫先生的教育主张,向来有点枘凿不入,今天虽为衣食而来屈尊就驾,可是“瞧不起你”那一点意思,根本不能铲除,所以在谦逊之中,依然带了几分骄傲,大模大样的在客位上坐下。莫先生在他主位上坐着,展开他书桌上放的一叠会客表格,看了两行,然后向丁古云道:“丁先生的艺术,我久仰得很。” 丁古云淡笑道:“自己人说话,用不着客气,研究艺术的人,都要讨饭了,哪里还敢要人仰慕?莫先生也许是每日会客太多,无从知道每个来宾的身分。也许满脑筋里被政治哲学装满了,没有一点空隙来装艺术,所以对艺术家的一切,很是隔膜。”说了两句话,将手慢慢抚摸面前的表格,又去看看表上所填的字句。这是他左右早已把丁古云履历及来意,已填好了的一张,所以他听到丁先生第一句话就是牢骚语,有些莫名其妙,赶快又翻了一翻表格。但这会客的表格,每人只有一张,无论左右填得怎样详细,不会把来人有某种牢骚预先推测了出来。因之莫先生在无所得的情形下,强笑着向他道:“在军事第一的条件下,当然关于非军事的,都得放在一边。” 丁古云手摸了胸前的长胡子,正色道:“不然,抗战期间,军事第一是当然的,但是有个第一,就有个第二第三,以至第几十,第几百,决不能说第一之外,无第几,果然第一之外无第几,这第一也就无从算起了。而且严格的说,某一国的文化,就与某一国对外的战事有关。艺术也是文化之一,未见得就与抗战无关。若以为可以放到一边去的话,却多少当考量考量。许多艺术,是不能像故宫博物院的骨董,可以暂时藏到山洞里去的。抗战以后,骨董搬出洞来还是骨董。有若干艺术,是要活人来推动的。若是停止若干时候,这运动恐怕要脱节。等到抗战以后,骨董回到故宫博物院,我们再来谈艺术时,那么,古云敢断言,有些艺术,不但会没有进步,就是想保持到骨董一样,原封不动,那已很困难了。” 这位莫先生,最爱听人家谈理论。丁古云这一段话,他倒是听得很入味,因点头道:“兄弟所说放到一边,也非完全不管之意。不过放在中间而已。我们现在谈的是抗战建国,就建国一方面而言,当然也包括了文化在内。就兄弟平素主张而论,至少对于培养文化种子,以为将来发展文化一层,未曾放松。” 他说这话时,不免向丁古云望着,见他只管用手理那长胡子,瞪了一双眼,挺直了腰杆,颇有些凛凛不可犯之势。莫先生所见念书教书的多了,尽管闻名已久,等着到了见面之时,也和官场中下属见上司一样,很是有礼貌,一问一点头,一答一个是,向来很少见到他这样泰然相对,毫不在乎的。便微笑道:“中国是礼义之邦,虽然在和敌人作生死斗争,但为了百年大计着想,我们当然不会忘了文化,也就不会忘了艺术。丁先生是艺术大家,正希望丁先生传播艺术的种子。我想,不但关于丁先生个人的生计,应当设法,而且关于艺术教育方面,少不得还要由大家来商量个发展计划。这件事,我们正注意中。严子庄先生,想丁先生是认得的,可以去和子庄谈谈。” 古云知道,莫先生不会作了比这再肯定的允诺,便告辞了。他这样走了,自觉没有多大的收获,但是在莫先生一方面,有了极好的印象。他觉得社会上对艺术家的批评,一贯都是认为浪漫不羁的。可是这位丁先生,道貌岸然,在自己提倡德育的今天,这种人倒可以借用借用,以资号召。否则大家同吃教育饭,这种人不为己用,也不当失之交臂。这样想着,他就通知了所说的那位严子庄先生,和丁古云保持接触。 这位严先生是法国留学生,专习西洋画,其曾出入沙龙,那是不必说。但他回国以后,却早已从事政治,所以抗战军兴,他并没有遭受其他艺术家那种惨酷的境遇。只是为了和莫先生合作的原故,有关于艺术的举动,还是出来主持,因之艺术界的人物,都和他往来。在丁莫谈话之后,严子庄就去看望了丁古云两次。因为法国人谈的那套艺术理论,和丁古云谈的希腊罗马文化,相当的接近,两人也相当谈的来。两个月内,便组织了一个战时艺术研究会,除了在大后方的各位艺术家都被请为会员,会员之外,又有一批驻会的常务委员,这常务委员,是按月支着伕马费的,大概可以维持个人的生活。 丁古云便被聘为常务委员之一。因为艺术是要一种安静的环境去研究的,所以这会址就设在离城三十里外一个疏建区里。又为了大家研究起见,距会所不远,还建了一片半中半西的草房,当为会员寄宿舍。 丁古云在重庆城里,让那游击式的生活,困扰得实在不堪,于今能移到乡下来,换一个环境,自是十分愿意,便毫无条件的接受了这种聘请,搬到寄宿舍来住。在寄宿舍里的会员,有画家,有金石家,有音乐家,有戏剧家。而雕刻家却只有丁古云一位。大家因为他虽只略略年长几岁,究竟长了那一部长胡子。言行方面,都可为同人表率。隐隐之中就公认他为这寄宿舍里的首领,对他特别优待,除了他有一间卧室而外,又有一间工作室。这一带寄宿舍,建筑在竹木扶疏的山麓下。远远的是山峦包围着。寄宿舍面前,正好有一湾流水,几顷稻田,山水不必十分好,总算接近了大自然。 丁古云到了这里,有饭吃,有事做,而且还可以赏鉴风景,精神上就比较的舒服。在开过一次大会,两次常会之后,大家便得了一个唯一的工作标的,就是一方面怎样使艺术与抗战有关。一方面继续研究艺术,以资发扬,免得艺术的进展脱了节。他自然也就这样的作去。只是在这寄宿舍里,艺术家虽多,而研究雕刻的就是自己一个。若要谈到更专门一点的理论,还是找不着同志。而为了达到会场议决下来的任务起见,又必须赶出一批作品来,拿去参加一种义卖。这便由自己出了几个题目,细心研究着下手。题目都是反映着时代的,如哨兵,负米者,俘虏,运输商人,肉搏等等,都很具体,脑筋一运用,就有轮廓在想象中存在。 但如苦闷者,灯下回忆,艺术与抗战,便太抽象,这题目不易塑出作品来,尤其是最后一个题目太大。要运用缩沧海于一粟的手腕,才能表现出来,未免有点棘手。但有了这个困难题目,他倒可以解除苦闷与无聊。打开工作室的窗子,望了面前的水田,远处的山,公路上跑过去的卡车,半空里偶然飞过的邮航机,都让他发生一种不可联系,而又必须联系的感想。他端坐在一把藤椅上,在长胡子缝里衔着一枚烟斗,便默默的去想着一切与战事,也就是艺术与战争。甚至他想到,要他这样去想,也无非产生在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里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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