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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第九章 另一世界

  几小时以前,这屋子里那一番欢娱的空气,完全没有了。西门德躺在沙发上,吸着他得来的真吕宋烟,那最后一盒中的一支,因为和钱尚富蔺慕如这些人断了来往,这飞机上飞来的外货,就不容易到手了。他太太怔怔地坐在一边,回想到这一个月来的设计,都成了幻想,心里那一种不快,实在也没有法子可以形容。这时,她只是把两手抄在怀里,看着西门德发呆。屋子里沉寂极了,沉寂得落一根针到楼板上,都可以听到。那写字台上放的一架小钟,吱咯吱咯摇撼着摆针响,每一声都很清楚,仿佛象征着彼此心房的跳荡。西门太太想拿话去问她丈夫,又怕碰钉子,几次要开口,都默然而息。

  后来还是那刘嫂高高兴兴地进来了,问道:“菜都好了,宵夜不宵夜?”

  西门太太站起来问西门德道:“吃饭吧?”

  西门德将雪茄取出来,放在烟灰碟上,头一偏道:“我还要喝酒!”

  西门太太道:“今天下午,你喝了酒,直睡到灯亮,你才醒过来,怎么你又要喝酒?”

  西门德道:“下午我就是为着心里烦,才喝足了那顿酒,如今心里更烦,我就更要喝酒了。”

  西门太太正还想问他话,只是笑了一笑。西门德沉重地说了一声道:“拿酒来!”

  她一扭头走出了他这间名为书房而实是接洽生意的帐房,嘴里唧咕着道:“你向我发什么威风,我不是大资本家,我也不是大银行家……”

  西门德不等她说完,大喝一声道:“你还说呢!还不是受了你的累吗?你一看到我手上经过现钞或支票,好像那就是我自己的一样,逼着要买这个,要买那个,逼得我不能不把钱扯着用,以致在人家面前失了信用。好了,现在你不想到香港去玩一趟了,也不想收买金子了!”

  这一顿话说得西门太太哑口无言,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当然,红烧肉和清炖鸡还未吃完,那刘嫂又并不知道主人翁的环境达到了一个新阶段,却还是像平常一样,总要弄两样主人可口的下饭菜,这时,又做了红烧鲫鱼和炒牛肉丝,正好吃酒。西门德坐在灯下,把剩下的半小瓶茅台酒喝了个精光。酒喝一半的时候,太太来吃饭了,他也未加理会,喝得脑袋昏沉沉的,便去睡觉。

  刘嫂来收碗的时候,笑向西门太太道:“今晚上先生吃了这么多酒。”

  西门太太和刘嫂却还宾主相得,有事也肯和她说两句,这便低声笑道:“先生有气,你们作事小心一点吧。明天不要买许多小菜了。先生和人家合股作的生意,已经退股了,我们像住在重庆一样,又要等先生另想法子了。一天吃几十块钱的菜,哪里吃得起?”

  刘嫂道:“明天买多少钱菜呢?”

  西门太太想了一想道:“日子自然要慢慢改变过去,一下子怎样变得了?你买二十块钱菜吧。”

  刘嫂道:“二十块钱买到啥子东西哟?三个轿夫吃粗菜,一顿也要吃两三块钱。”

  西门太太道:“这三个轿夫,一月要用千是千,他们这样吃得。这轿子真是坐不起!”

  刘嫂笑道:“一个月千是千,一年万是万,他们还说先生轿子太太①。钱挣得太少哩!”

  ①太太:川语,太重的意思。

  西门太太冷笑道:“他们少高兴吧!”说毕,扭身进屋子去了。

  刘嫂收着菜饭碗向楼下厨房里端去。那三个轿夫这时都聚合在厨房里。轿夫的班头何有才,坐在一条板凳上,抬起一只穿了草鞋的赤脚,手抱了膝盖,在那里唱川戏“潘金莲戏叔”,扭了头,憋着嗓子说白。另外两个轿夫站在案板边剥花生吃。西门家另一个新来的女仆潘嫂,二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长长的,披在脑后,穿了件新蓝布大褂,大襟下掖了一条红布手巾,手扶了进出的门站着听何有才唱川戏。何有才一扭两扭,扭到她面前,尖了嗓子道:“有个打虎的武松。”

  潘嫂两手将他一推,笑骂道:“砍脑壳的,你调戏我!”

  那何有才不留神被她推得向后一坐,坐在洗菜的大瓦盆里,盆破了,流了满地的水。他湮了半截身子站起来,水渍淋漓的向下流着。另外两个轿夫老吴和老刘,都拍了手哈哈大笑。老吴道:“硬是要得!二天(川语,将来也)潘嫂也知道我们是好人。”

  这时刘嫂收了饭菜碗进来,看到这样子,放下了家具板着脸道:“你们硬是闹得不成话,这样高兴的饭,你们还好吃几天啰?”

  那何有才虽是弄了这一身水,他并不恨潘嫂,还向她点了头笑道:“好吗!要得吗!我总要报仇。”

  他说着走出厨房换衣服去了。这里的老吴最是眼尖手快,看到端来的饭菜,鱼和肉,都剩了大半碗,立刻左手端过肉碗,右手两个指头钳了一大块半瘦半肥的肉塞进嘴里。刘嫂道:“这碗肉,还要留到明天吃的,你们就拿去吃了。”

  老吴抽了一只筷子在手,向案板上敲着了一响,问了她道:“你那样巴结主人家做啥子?先生没有说把菜留下来,太太也没有说把菜留下来,就是你说要留下来。先生一笔生意,要赚七八十万,买肉买鱼,买鱼翅海参,也花不了他一角角元宝边。”

  他说着,左手端起一只酒碗,喝了一口酒,右手将筷子在碗里夹了一块大肉,向嘴里一塞。

  刘嫂道:“太太朗格没有说?你们把菜吃了,天天是我们挨说。”

  这时,何有才也为了要抢剩下的鱼肉,早换了干净衣服,复到厨房里来,他倒不端菜碗,拿了一只盛菜的大海碗,装了一大碗白米饭,站到放菜碗的桌边,扶起收下来未洗的西门太太那只银筷子,就拖了一条红烧鲫鱼放在饭头上。刘嫂看了,不由得冷笑。潘嫂也来盛饭,围着桌子吃,望了何有才道:“你着饭碗,比饭馆子里帽儿头还要高。(四川饭摊买饭,须堆如塔状,名帽儿头)现在吃个帽儿头要两块多。你这碗饭带那条鱼要值五六块钱。”

  何有才吃一口鱼,然后扒着饭,向她道:“吃了你的?你心痛!我们拿肩膀当人家的大路,河这岸抬到河那岸(渝俗,谓江为河),为啥子不吃?老实说,我们吃先生,先生一顿吃他主人家几百块几千块,大家都是一样。”

  刘嫂道:“先生不得是和你一样(不得是,不能也)。”

  老刘早有了几分酒意,他也在拿空碗盛饭,便插嘴道:“朗格不是一样吗?我们抬轿,主人家叫我们抬十里,我们不能抬九里九。先生和那经理董事长办事,人家叫他走十趟,他不敢跑九趟九。说起来,都是人抬人,不过我们抬在肩膀上,他没有抬在肩膀上。只有今天这一趟轿子误了事,先生到公馆里去,我们躲在坡子底下王家屋里打娃娃儿牌……”

  他正说得高兴,连今日误了事情的原因也不打自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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