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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西门德听得出是钱尚富的声音,立刻叫着请他上楼。钱尚富走进门来,脸皮红红的,带三分苦笑,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也没拿手杖,就是光穿了件蓝绸袍子,可想他是匆匆而来。博士便点了头,笑道:“钱老板来得好,新熬的浓咖啡喝一杯。我想你一定是得了棉纱要看跌的消息了,管它呢,我们少挣几个钱也没什么了不得!”

  钱尚富对他脸上望望,因沉吟着道:“难道博士对这消息还不晓得!”

  西门德笑道:“无非是鄂西我们打了个小胜仗,你的看法错了。前天买进的那批棉纱,未免要吃亏。”

  钱尚富对他脸上注视一下,淡笑道:“并非是这件事。刚才慕容仁来对我说,蔺二爷和贵本家的事,他们直接办理,博士欠交的十来万款子,限明天交出来。博士怎么会和二爷……”

  西门德手上还端了一大杯咖啡,听他的话,猛吃一惊,杯子落下,当啷一声跌在楼板上,打得粉碎。他觉得自己这举动过于不镇定,便笑道:“你看,我听你说话,听出了神,忘记手上有杯子了。刘嫂快来,把咖啡再去重烧一壶来。”

  刘嫂应声入门,忙乱了一阵。

  西门德含笑在茶柜子里取出雪茄烟盒子来,打开盖,捧着呈献给钱尚富一支,自己取了一支,衔在嘴角,架起腿来和钱尚富相对在沙发上坐着,取了茶桌上火柴,从从容容擦着火,将烟点了吸着,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是一位心理学博士。蔺先生周身是钱,瞧不起我们这种穷书生,可是我们穷书生周身是书,也有和蔺二爷说不拢的时候。在此种情形之下,我们早该拆伙。不过我受了西门恭的重托,没有将他扶上正路,我不好撒手。今天上午,他们在一处吃饭,大概商量好了,直接办理去发国难财,我可以不必从中拉拢了。你听了这消息,和我着急吗?”

  钱尚富皱了眉道:“博士自有博士的看法,不过我有许多事都借重博士。上星期托博士和蔺二爷商量的香港那批货,他已经答应写亲笔信去代为催办了。”

  西门德将手一摇,笑道:“你的钱不多似他,你又没一丝政治力量,他凭什么替你帮忙?他哪有工夫管你这些闲事?上次所说代你帮忙,那是慕容仁的主意,他说好了,包一架飞机把香港的东西都搬了来,顺便给你带些货,这也不是什么好意。那一笔运费和活动费,都出在你身上,你若把这个条件痛快承认了,用不着我帮忙。以前所说,姓蔺的答应与否,全是他捏造的。对不起,以先我不便和你说破,怕和慕容下不去。”

  钱尚富听了,脸色有些变动,看看博士的颜色,将雪茄在烟灰缸上敲着,沉吟了道:“慕容会不会和我们拆伙呢?”

  西门德道:“拆伙就拆伙吧!这个你不必顾虑,我的路子很多,我明天介绍你和陆先生谈谈。”

  钱尚富淡笑道:“作生意是过硬的事,博士所答应的股子,恐怕交不出来。这次三斗坪①办的那批货,恐怕……”他沉吟了一会儿,把话没有说出。

  ①三斗坪:在宜昌上游。在抗战时期是后方和沦陷区的交易码头。

  西门德道:“货不是到了万县了吗?”

  钱尚富摇摇头道:“没有,没有。哦!昨天我和你提到这话,那是另外一批货。”

  说着,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只珐琅瓷的纸烟盒子,西门德以为他要吸纸烟呢,连忙把火柴盒递到他手上,可是他把烟盒盖子打开,并不拿烟来吸,只在铜夹子里面掏出一张折叠好了的支票展开来,交给西门德道:“这五万款子,还差三天日期,放在我那里也用不出去,博士收回吧!”

  西门德接着支票怔了一怔,问道:“钱经理,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我交的那笔股本,你为什么退回?这几万元是预备货到了码头作种种开支用的,现在我用不着。”

  钱尚富把熄了的雪茄从烟灰缸上拿起,擦了火柴,慢慢地点着烟,微笑道:“那批货还要二三十万款子去接济,我一时筹不到这些款子,我把这批货让给慕容仁了。我想,现在的时局,千变万变,这批货运到,不见得就可以挣钱。博士对这趟生意不作也罢!”

  西门德听说,直觉有一股烈火要由腔子里直冒出来,瞪了眼向钱尚富望着。可是钱尚富却悠闲地吸着雪茄,微昂了头,不怎么注意。

  西门德忽然哈哈一笑,两手把那支票撕成了一二十块,一把捏着,扔在痰盂子里,因道:“钱老板,生意是不合伙了,朋友我们还是朋友。我倒要忠告你一句话,蔺二爷那条路子,不是你们可以走得进去的。你们以为挣了一二百万,就是财主,他眼里看一两百万,至多和你看一两万一样。你不信,你尽管把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只有蚀本的。话尽于此,天不早了,我拿手电筒送你下山坡吧!”

  说着,首先站了起来。钱尚富惨笑了一声道:“不用,再见吧。”

  说着起身点头,径自走了。

  西门德估量着他还不过走到大门口,便高声骂道:“这些奸商,是世界上第一等的势利小人!”

  说着将茶几重重拍了一下。西门太太早抢出来了,陪着笑脸问道:“你说的话,我听到了。蔺二爷对你怎么样了?”

  西门德这时不太含糊太太,将雪茄衔在嘴角里半昂了头吸着烟,红了脸,并不理会她,两手插在裤袋里。西门太太看他这气头子还是不小,只得坐在沙发上,先呆坐了一会儿,偷看他的颜色。见他出神了许久,却又冷笑了一笑。

  西门太太道:“以先并没有听到蔺二爷向你说什么闲话,那为什么突然要把我们挤了出来?”

  西门德道:“以前西门恭要走他的路子,他也想认识政治上这样一个活动分子,所以让我拉拢一下。他们几次会面之后,不好意思说的话,也就好意思说了。这就用不着我在中间白分他们一笔钱用了。”

  西门太太道:“他们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话呢?”

  西门德把嘴里衔的雪茄取了出来,手一举,大声道:“他们开公司,开钱庄,起的名字不是利民,就是抗建,其实他娘的扯淡,不过是借了名义,吸收游资,囤积居奇!他们要在会场上骂人家囤积居奇,也要在办公室里办稿骂人家囤积居奇,都是正人君子,爱国志士!陌生朋友见面,说是一同拿出钱干着骂人家所干的事,怎么好意思!他还有二十万块钱在我手上,明天开张支票交去就是。我们是干净人,脱离了他们这群铜臭也好。”

  说着,架了腿在沙发上吸烟,一言不发。

  西门太太听到这话,知道事情是完全决裂了,想到香港去一趟的计划取消了;在两路口或菜园坝买块地皮的计划,也不能实现了;李太太来说她路上有人出卖四两金子,已经答应照黑市三千元一两收下来的口头契约,也只成了一句话了。这一个月来许多成家立业的设计,算是白操了一番心。这实在是可惜,梦是好梦,可惜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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