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牛马走 | 上页 下页


  这费子宜住在一个半乡半城的所在,买了一所西式新屋住着。亚英轻易不到这地方来,所以也不曾特意来看看这位好友。今天为了借钱,才到这里来,多少有点尴尬,因之在路上一鼓作气地走着,还无所谓,到了这费公馆门口,便觉着有一点犹豫。同时,想着这向人借钱的话,却要怎样开口,才为妥当?心里打着主意,脚步就慢慢的有点移不动。到了大门外时,还想了一想,真的无缘无故,跑向人家去借钱吗?平常总不见面,见了面,就向人家借钱,这却不是交友之道。

  这么一踌躇,他就不便率然向前敲门了。他站着,约莫也想过了五分钟,由不可冒昧,想到若是碰了钉子的话,那太不值得,再想到向来不和人家来往,一见面就借钱,这碰钉子有什么不可能!越想越胆小,只得掉转身来,向回头路上走。因为他已另得了一个主意,还是去找两个熟悉的朋友;纵然一个朋友借不到,找两三个朋友共同设法,大概没有问题。这样走着,心里倒坦然自得,大着步子走,较之刚才在费公馆门口进退两难的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区亚英还没有走到三五十步路,后面却有人连喊着:“左手。”

  这是轿夫叫人让开的请求,也可以说是命令。在山城走路惯了的人,倒不以为是侮辱。但这几声“左手”,喊得异常猛烈,这里面决无丝毫善意。回头看时,正是两个穿新蓝布衣裤的轿夫,藤椅高耸的,扛了一位西装朋友在肩上。轿子后,还跟了一名轿夫跑着换班,便知道这是有钱人自备的轿子,就闪开身子,让到一边。那轿子上的人倒吃着一惊似的,“咦”了一声道:“那不是亚英兄吗?”

  亚英回头看时,正是自己要去访问的费子宜。便点着头笑道:“好久不见了,我正是来拜访你。”

  子宜道:“那太不巧了,我要过江去接洽一件事情,两天可以回来,两天后请你到我家里来谈谈。早上九点钟以前,晚上九点钟以后,我大概都在家。”

  亚英见他坐在轿子上不下来说话,又是这样说了,决没有谈话机会,只好答应道:“好,改日我再来奉访。”

  费子宜在轿子上说了一声“改日再会”,那轿夫颠动轿杠,顷刻走远了。

  亚英站着又呆了一呆,心想人家约了改日相见,这意思也不能说是坏,可是我今天等着借了钱去买米,怎么能等着几日?越想越没有意思,也就走得很慢,在经过一家店铺前,看到人家墙上挂的钟,已是九点半,这已到了自己开始服务的时候,不许可去想第二个找钱的法子了。匆匆忙忙的回到所里,先就看到候诊室里坐满了病人,医务主任和两个女护士,都正在忙着。看那墙上的钟,恰是快了许多,已是十点半钟了。走进医务室,医务主任手里拿了一卷橡皮带子,那白褂子的衣袋外面,也垂了两条橡皮管子。自己知道要碰钉子,便先笑道:“今天有开刀的?”

  主任皱了眉道:“事情越忙,你还越不按时间来,大家要都是这样办,我没有法子作‘内暴地’①,这碗饭大家吃不成。你不要以为西医也是技术人才,可是这在大后方,很不算奇,负有盛名的医生,都拥在重庆,要拿乔,最好是到前方去?可是大家都怕死,都怕吃苦,那就没法子了!”

  ①内暴地:英文report的译音,意思是报告。

  亚英被他这样一顿连骂带损的说着,轻又不轻,重又不重,倒不好怎样回驳他,因道:“今天请温先生原谅我,是借钱买米去了。”

  温主任道:“谁不是为买米才昼夜这样忙着?你以为就是你家吃的米特别重要?”

  亚英老是被他说着,心里更加上了一层难受,而想到今日六点钟回家没米交待,那是很难为情的一回事,因之低头工作,什么话都不说。熬到下午下班的时候,便放快步子,一连去找了两个熟朋友。

  恰是这两个朋友,手边都没有钱。八点钟的时候,一家的饭,还不曾想到法子,而自己的肚子又在要求装饭下去了。于是在马路上盘旋着打算找个最小的面馆,去胡乱混上一顿。忽然有个人拉了自己的手道:“老区,你在找什么人家?”

  亚英看时,又是一位老同学,现在某机关当小公务员的边四平。他穿了一套浅青制服,光头没戴帽子,手上拿了一串麻绳栓的酸腌菜。便笑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境遇很清苦,同病相怜,对你说出来,是不要紧的。实不相瞒,我打了一天的饭算盘了。”

  因约略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边四平笑道:“你到我家去坐一会,保你晚饭有办法,而米也有个可求得的途径。”

  区亚英笑道:“现在请朋友吃顿饭,这不是闹着玩的事。”

  边四平将手上提的酸腌菜,举了一举,笑道:“就是这个,你以为我有肥鱼大肉请你吗?”

  说时,拉了亚英的手就走。亚英道:“虽然你不办什么菜,可是款待我两碗饭,这价目亦复可观。”

  四平笑道:“若是这样说,我们预备吃一年的树皮草根,省下来的米,也着实可卖一笔钱了。”

  说着,同到了四平家里。

  边四平住在平民窟里一幢木板竹片支架的三层楼上。这三楼,恰和屋后的悬岩相并,悬岩上搁了两块木板子,正好通到他的卧室门口。而悬岩突出去的一部,三层楼上的住户便利用了它,用竹片支架了作厨房。却见边太太系着破烂围襟,在小灶上煮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灶后吃胡豆玩着。另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儿,站在木笼车里,放在边太太身边。那屋梁上悬着一盏瓦壶儿植物油灯,风吹着,烟焰吐出来有上尺长,黄光晃晃的,照见边太太忙得满头是汗。

  亚英一见这样子,心里就着实后悔,便道:“老边,你太清苦了!”

  边太太将围襟擦着手臂,点点头道:“区先生,难得来的呀,请屋里坐吧!”

  他随主人走进那屋子,周围也不过丈余见方,只有一张旧方桌,三只竹凳,一副铺板搭的床;此外是旧箱子,破网篮,乱塞在床下和床角,旧报纸书本,乱堆在桌上;泥夹壁上落了石灰,用报纸补着;另有个断脚茶几,塞在床角,也堆满了破烂东西。到底是知识分子,桌上也有一只盛泡菜的白黝瓦罐子,插了一束鲜花。

  四平见他向屋子四周打量,便笑道:“想起我们作学生时,家在北平,住着独门独院,院子里花木清阴,屋子里裱糊雪白,那真是天上!便是我们在南京当公务员的时候,住着城北新盖的那上海式弄堂房子,当年便嫌是住鸽子笼,究竟四围砖墙,地板平滑,玻璃窗通亮,比起这一人登梯,全楼震动的玩意,还是电影上的第七重天。”

  亚英道:“你难道就找不到一所较好些的房子吗?”

  四平道:“那固然是经济上不许可,同时,实在也找不到房子。房子也不是绝对没有,在离机关离防空洞不远、而买东西又方便的三原则之下,现在住的这摇台,就不易得。我声明:‘摇’是‘摇摆’之‘摇’,并非‘琼瑶’之‘瑶’。”

  亚英倒是哈哈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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