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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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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村道:“这完全为他用脑过度了。文人用脑筋作点文章,原不算什么,只是他的环境太恶劣,他一面想着作文章,一面还要想怎样维持生活。而且他做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算坏,偏偏不能卖钱,因之他越穷越作,越作越气。我今天早上跑回来,他晕了过去不多久,桌上还有他没写完的一篇稿子呢。我们同住的朋友莫新野,送他上医院的。据医生说,性命可以无危险,但是这种病,全在调养,至少要三个月后,才能复元。你借给我作川资的钱,让他夫人带上医院去了,还差得多。莫新野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一个法子。因为人已进了医院,这款项无论如何,在下午六点钟以前,要补足送到医院里去。 你想,我们这样无路可通的人,那里筹措几十块钱?他想了一想,说是今天莺花歌舞团新演一出《满江红》的歌剧,一定很上座。他带了自己的琵琶去,和他们经理要求临时加入,配着弹一套《满江红》的琵琶独奏。若是有人说好,他就和莺花社合作起来,先借几十块钱用,以后便在他们团里当个小乐师。不过这要看他的运气,若是没有人叫好,莺花团也许不用他,这钱就借不妥了。 好在这个经理,曾聘请过他的,而且他配的一套琵琶,又和《满江红》的舞剧同名,让他临时加入,不见有好处,至少也不会有坏处,我想登台总是可以的。不过登台以后成绩怎样,就不知道了。我本想和你借几个钱,但是转念一想,我已经连累你不少了。我也是为朋友,怎好和你要钱来作人情?你不必帮我别的什么忙,你若打听得有琵琶独奏的节目,就带三四个朋友鼓掌捧场,这就行了。” 又听到韩求是大声答道:“这个不成问题,我决计可以帮忙。现在已经是一点钟了,他们是三点钟开演,我这就该回去预备了。咳!你们总算是实心实意研究艺术的人,到了要贡献到社会的时候,还得托人出来捧场,这可见凭真本事找出路,绝对不容易。我虽不是艺术家,对于艺术,是很表同情的,你放心,我决计捧场就是了。” 桃枝在外面从头至尾一听,韩求是快要走了,若愿和他相见,自不必躲避。但是心中灵机一转,不肯和他见面了,立刻抽身走了出来,扶着脚踏车出门,一脚跨上车子,登着轮子,向大路上便跑。一口气将车子坐到小香家里,小香由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居然在一个半钟头以内跑回来了,总算很好。怎么样?话都说明白了吧?” 桃枝笑了一笑道:“现在没有功夫谈这个,我今天下午有要紧的事,又要请半天假。” 小香道:“怎么样?你还要和你婶娘闹脾气吗?” 桃枝笑道:“那个有那种工夫和她生气!我要去看歌舞。” 小香道:“是莺花歌舞团吗?送我票也不去看。他们那里的歌女,看不起我们,常说我们下流。但是,我们上台,总穿了衣服,她们上台,褂子也脱了,裤子也脱了,这算是上流吗?” 桃枝笑道:“你错了,她说上流下流,是说她们的玩艺是文明艺术,而且是学生出身,所以是上流。我们这里头,什么出身的人也有。虽然一样卖嗓子,一样卖脸子,究竟不文明,自然是下流了。” 小香不服她的话,还待驳复她两句,她两手一摇,笑道:“再见了,没功夫讲理。” 她说着话,一直到六朝居来,到了后台,恰巧金老板在这里算帐,他一见桃枝,早站起来打招呼。笑道:“李老板今天来得早,大概昨天那位万先生,又要来。” 桃枝笑道:“我知道金老板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姓万的了。” 金老板笑着连连拱了两下手道:“李老板又拿我开心。” 桃枝道:“金老板,你是知道的,除非我不卖力,我若卖力,一定上座上得很好。不过你要我卖力,也要让我欢喜才对。” 金老板笑道:“我明白了,李老板今天特意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要吩咐出来的。请说罢,只要是我能够帮忙的,我一定帮忙。” 桃枝笑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到现在还没有吃饭,金老板去叫一碟包子,一碗面来我吃,可以吗?” 金老板连忙笑着答道:“可以可以,小事一件,这还用得着要求吗?” 桃枝笑道:“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今天下午,要去看一个朋友,大概到五六点钟才能回来。今天的日戏,恐怕赶不上,我又要请半天的假了。不知你能准不能准?” 金老板听了这话,未免有点犹豫,沉吟着,话不能说出来。桃枝道:“金老板,你要想想,我偶然请半天假,只当是我病了,对你的营业,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你若是不答应,我一生气不干了,那每次点戏一百个的阔人恐怕也不来。你说,究竟是那个有利呢?” 金老板想了一想,笑道:“这实在不算什么,那个人没有一点私事呢?李老板有事,就请便。若是日场赶不上就不必赶了。我给你叫点心去。那点戏的钱,请你先拿去用。” 于是拿了五十元钞票交给桃枝收了。又吩咐老刘,在对门饭馆子里,和她叫了两样点己来。 桃枝将点心吃完了,然后走回家去。孙氏因为上午的事情,不敢和她说什么,避到外边屋子去了。桃枝烫的头发,用水一洗,加上香油,抹得溜光,然后换了一件朴素些的旗衫,再戴上一副蓝色眼镜,向镜子里一照,也觉得自己另变成一个模样了。趁着孙氏还没来,然后从从容容的走出旅社来。孙氏以为她总是到茶楼上去,也不曾理会。桃枝上了大街,雇了人力车,一直就向东南大戏院来,这里正是莺花歌舞团出演的地点。一到门口,便见一块很大的黑幕,上面写了粉字,乃是“本团礼请音乐大家莫新野今日登场,另行加演琵琶独奏《满江红》曲。” 桃枝一看,心中大喜,莫先生果然得登台,此行总算不虚。于是很高兴的买了票,走进院子里去。今天的生意,果然是好,前后各排,都已坐满了人。桃枝虽买得是前厅的票,然已经挤到上十排的座位上了。拿了一张石印节目一看,前面有许多旧歌曲,最后才是新歌剧《满江红》,新歌剧《天上人间》。在《满江红》、《天上人间》之中,用墨笔添了“莫新野君琵琶独奏《满江红》”一行字,心里很替莫新野庆幸,他的码子,居然移在这最后面了。 坐定不多久,已开幕了,一幕一幕的歌舞剧过去。果然在台上表演的那些歌女们,都是象小香所说的,脱了褂子和裤子,仅仅肚脐以下腿沟以上,有些掩蔽物罢了。而且这些掩蔽物,又是鲜艳夺目,富于挑拨性的。心想,这就是歌舞团的歌女,高于卖清唱的歌女之一点了。若说这是艺术,倒可以列个公式,便是赤身露体加红绿掩蔽物,加柔软体操,加淫荡的音乐,等于艺术。正这样想着,满戏院子一阵震动屋瓦的鼓掌声,打断了思想。抬头看时,原来是台边的节目牌上,已经揭着《满江红》三个字了。一会儿幕开,台上布着一个桃花源的景致,两岸千万株桃花,中间夹着一片水景。桃花林上,正映着一片斜阳,把水也映成红色。 这种远景,大概是画的,用了电光的配合,很是逼真。近处两株桃花一片青草,两块钓鱼石,一个美貌的小女,提了一篮衣服,口里唱着歌走出来。唱完了,她就到石头下面去洗衣服。接着便来了一个少年,咳声叹气的,说是这个世界,无可留恋,与其落在他们手上,不如自杀。但是看到这满天满地的美景,有些徘徊了。他回顾无人,走上钓鱼石,看看花又看看水,作了好几个势力,终于是不曾向水里跳下去。那石头底下忽然发出妙曼的歌声,少年一听,便呆住了。慢慢的那女郎走出来,向着少年微笑,于是二人说着话,同坐在石头上谈心起来。正有点意思,远远的有人声来了。少年哀求女郎救命,说是追的人来了。女郎笑着,引着他藏在左边钓鱼石下,自己也藏在右边钓鱼石下,她把自己的干衣服,脱给少年换了,自己却穿上刚洗的湿衣服。 少年由石下出来,成了一个美女,他原来的衣服,包着石头,掷下水去了。朦胧的暮色里,一群警察,走上来了。便问两位姑娘,看到少年没有,她说没有,警察找了一会,便走了。于是女郎对少年说,你原来寻死,何以反要我救命?少年笑说,为了这满江的红色。女郎说为什么不说是为一个姑娘呢?少年笑着说,你既然明白了,那末,你就要永久救我的命呀。二人笑着,幕落下了。桃枝觉得情节虽然简单,意思很深长,也随着大众鼓掌声中鼓了一阵掌。 这幕完了,便是莫新野的琵琶独奏。他不是先前那种样子了,也穿了一套西服,打着黑领结子,打扮出来,和这莺花歌舞团里的男团员,并没有分别了。台正中摆了一把椅子,当他抱了琵琶坐到椅上时,人群中果然有几个人鼓掌,这大概是韩求是的力量了。莫新野对于今天这段表演,认为是有目的物的,所以也就贯注精神去弹。弹得悠扬婉转,十分悦耳。大家看了这《满江红》的歌剧,本来有一种很深的新印象,现在听了很婉转的《满江红》,一致鼓掌。 莫新野又弹了一段。他弹完了,忽然走到台口,向大家一鞠躬道:“诸位,兄弟不是莺花歌舞团的人,今天是临时加入客串的。兄弟为什么临时加入呢?只因我一个艺术界的好友,忽然得了急病,没法筹医费,要替他想法。”说到这里,隐着梁秋山姓名,把他的境况说了一说。又道:“兄弟想借着这个机会,和爱好艺术的诸位见一见面,把这把琵琶,当场拍卖。”说着,将琵琶一举。又道:“这琵琶虽也是平常的乐器,但是祖传三代之物,各位先生看在艺术分上,请把这琵琶买了罢。价目多少,完全照拍卖的办法,请诸位给价。”说毕,又向大家一鞠躬。在场的人,为他这几句话所鼓动,果有人站起来给价,由十元慢慢的向上加,加到二十元,却没有人再加了。莫新野站着道:“我那位朋友,原差三四十元的医药费,诸位有再出价的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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