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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殷忧世道:“我都给你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他们请的是四点钟,你就四点钟去,保你不晚。要早点儿去,也可以。”

  杨止波心想,梁墨西都和这些人来往,这倒可以看看他说些什么话呵!当时就把今日要做的事,赶将起来。各事赶完,也只有两点来钟。心想,走吧,这只宜早不宜晚,若是早了,在陶然亭泡壶茶喝,也混混就到了。

  当日云淡风轻,穿一件灰布夹袍,上面加起一件青布对襟马褂,这就很合宜。走了几个胡同,这就到陶然亭的旷地了。这里地上,是无人管理的苇塘,大概有十里上下那样阔。因为无人管,这苇塘里面,就蚊子成群地乱飞。苇塘积的污水,里面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而且有一股臭气,简直令人闻着便觉心里难受。这还不算。城南死了人,就向这里乱埋,因之坟堆,这里也是,那里也是。不过,此时已深秋,满地芦苇,变成赭色,开成球状的白花,四处乱飞。这要谈风景,就是这一点儿了。

  杨止波在苇塘里乱钻,地上的芦苇根不断绊住人的脚。这样经过很远的地方,就发现出一堵城墙。面前有一块空地,有个土堆,下面长了几棵老树。这方西角,也是一个土堆,可是很大,上面立了一座庙宇。庙前有两棵经过一二百年的槐树。上前走,就到了陶然亭门口。陶然亭门口有两辆汽车、三辆马车,却停在这一处。杨止波想道,看这车子,似乎他们已到了很久了吧?赶快前去,看他们做些什么?

  走进大门,是一道围墙,围着一块平地。往西,有几十道坡子,爬过了,上面又是一块平地,平地上长着两棵老槐树。再进去,是个庙门。庙门丈把路,迎头就是一块横匾,上面写着“陶然亭”。朝北的庙宇里是几所菩萨坐的佛殿,朝南,有一排房屋,是游客们眺远的地方。朝西,有三间庭榭,再外边,有一带走廊,可以从这里看到远处的西山。这里几间屋子,请客在这里,联诗也在这里了。

  杨止波望那西边屋子,果有几个人在里面,而且梁墨西在屋子招待,当然他是个请客的身份了。这时候有个和尚在前面经过。杨止波道:“师傅,我想喝一碗茶,可以在那边找个地方吗?”

  说着,把手一指西边的屋子。

  和尚这就站住道:“本来可以随便坐的,可是那位梁先生,在那里请客,这就不好办了。先生要喝茶,除非到南边屋子里去。”

  杨止波道:“你这里是三间屋子,里边一间,现在无人,我看可以吧?”

  和尚现出很为难的样子,他犹疑了一阵,便道:“可是可以的,先生你共有几个人?”

  杨止波笑道:“就是我一个人。可是茶钱,我不会少给。”

  和尚道:“既是一个人,那就请到里面坐吧。”

  杨止波这就大喜,往房里走。原来这个屋子,却用木板隔着。既是木板隔着,那总有缝的,在这样情形之下,杨止波在壁缝里张望,也就能看得很清楚了。

  原来梁墨西自那日画了那轴小中堂以后,这委王就请了一次客,请的第一席,就是梁先生。那天在席上偶然谈到,这陶然亭好久没有去,哪天要去玩玩。梁墨西就说他请,日子就是重阳,而且不必人多,就是在席几个人好了。王爷说好。梁墨西本来请的还有个载福贝勒,结果那个人病了,所以请来的人,就是清朝两位袭爵的王,还有一个清朝开国的王孙,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

  梁墨西自然先到。三位爱新觉罗近支,竟是同时到了。他们是前清的人,那天委王载沚穿五花葛的蓝绸袍子,上面套一件青花葛的马褂。陈王也是一样,不过袍子换了颜色,是碧绿色。这两位王年纪都不大,只有三十岁。陈王载浒,左手牵了这个王孙,也穿着绿色的袍子,罩了一件青色的嵌肩。他们三个人,坐了两辆汽车,如飞而至。这三位清时代袭爵王位的人,穿着这样时髦的衣服,这是我们所猜不到了。

  梁墨西当时含着笑容,当面一拱。载浒拍着小孩的肩膀,小孩也就向梁墨西一拱揖。梁墨西道:“我认得,这是知王之后,过节的日子,我还送了几把扇子呢。请坐请坐。”

  他们就都谦让着在上面一排椅子上坐下。照说,清朝被推翻已经十年了,今天又是来看陶然亭风景,这里谁也管不着谁,大家就随随便便坐好了。但是前清这班臣子,遇到清朝王子王孙,就不敢不退一步。至于王子王孙,但对前清遗老,也就居之不疑了。

  梁墨西坐在下方,面对了三位王子王孙,笑道:“三位一同来了,真是巧得很了。”

  载浒道:“我这一辆汽车,开到委王家里,就邀了委王同来。至于这位小王孙,他本是在我家里做客,也就跟着我同来了。”

  梁墨西道:“原来如此。这汽车是比任何一种车子,要快好几倍。”

  载浒就对载沚笑道:“咱们哪天,跑郊外试试,看是谁跑得快。”

  载沚道:“好呀,咱们试试吧?”

  载浒道:“这个车在晚上跑起来,你在车子里坐着看,看见那街上的灯火,就这么一转,一会儿工夫,它就到挺后面去了,能诗的朋友,就来一首诗,也别有意思!”

  两位袭爵的王爷,对于诗词一点儿不懂。可是清朝初年,不但是袭爵的王爷,就是贝子贝勒对于诗必须会的,皇帝有时一高兴,要底下人作诗,你要是不会,那在皇帝面前,交不了差,那简直不好办了。除诗以外,那就讲究写字。后来清朝末年,太后专政,在这四十年内,就不兴这一套了。梁墨西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和前清贵胄谈起来,就不谈这个。刚才载浒忽然谈诗,他这才插了一句嘴道:“好吗,哪天晚上我也坐汽车跑跑,作一首诗试试!”

  这里谈诗,忽然院子里有人喊着,沈太傅到。这就看到个老翁,旁边有一个人保护着。他一副清瘦的脸,长了苍白的胡须。头上戴顶瓜皮帽,帽前绽了两粒珠子。身穿大袖古铜色呢马褂,下面穿件灰色呢袍子,拦腰还系了一根宽的腰带。斯斯文文,走上屋子里来。这说到太傅到了,那两位王爷也连忙站起来。沈本书那个左右保护的人就退下。沈太傅见了这些人,就把两手抱着,高高一拱,各位都一齐还礼。

  梁墨西过来,请沈上座。这个沈太傅当然在前清,地位很高,他是福建人,所以说话也带了很浓重的福建音。他笑道:“今天,我们庆重阳,大家随便坐。明年此会知谁健啰?”

  梁墨西道:“对的对的,所以我们醉把茱萸仔细看了。那就大家随便坐吧。”

  这才把他们让座的虚伪礼节,免除掉了。

  说了几句话,这里宋益园少保来了。照例院子里有人高呼一声,宋少保到了。这宋益园比起沈本书来,却硬朗些个。宋益园也是戴顶瓜皮小帽。脸子长方,清瘦些,照例两撇短胡子。穿了大袖缎子马褂,下面古铜色的袍子。他在门外就哈哈笑道:“诸位很不错,这里古城一围,西山牛角,苇花满眼,杨柳生秋,看了之下,今天有些诗兴!”

  他说着走到屋子里,大家拱手一揖。沈本书笑道:“你一路行来,随口就是一篇四六起头,好地方,你全说了。作诗现成的材料再就没有呀!”

  大家又是一笑。这就宋益园来了之后,坐在旁边,用人献上了茶。

  宋益园笑道:“刚才说到诗的现成材料,这就想到太傅有一副对联,新得的,写了贴在他的客厅门口。我们要看了这副对联呵,那真是太傅今日的口吻。”

  梁墨西坐在下方就连忙起身道:“愿领教!”

  宋益园道:“你没有看到吗?我念给你们听呵!那是,时有诸生来问字,闲无一事只栽花。”

  梁墨西听了,将手在茶几上画了几下,把头摇了几摇,哈哈笑道:“好!时有诸生来问字,这除了太傅,哪个能说?至于闲无一事只栽花,这正是字面上这样说,那字里很有涵养呵!好!”

  那两位王爷,虽然不懂诗,不过,末了七个字是很通俗的,都说好极了。沈本书坐在靠窗户边,就也笑道:“这靠自己的经验,说了这十四个字,也无甚好的!看这边西山微露头角,万户人家,一抹斜阳,倒真是好呵!”

  他们这就说诗论诗,没有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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