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记者外传 | 上页 下页 |
五一 |
|
殷忧世看到门房,对于新来的人,倒是很大方,自己就走进大门,拐弯抹角,虽遇到几个人,但是故意大着步子,好像很熟,这也没有人问他。可是,这个南房究竟是哪里?这又不便问。走过二层门,看到南边有个客厅,四面玻璃,光射得内外通明。隔着玻璃窗,只见人影摇摇。殷忧世自己一想,门房说,南房一间,老袁也许就在这里吧?我姑且走这里再闯一关。自己就走到玻璃窗一望,只见客厅内,满屋都是沙发,不知刚才有人说了句什么,引起众人哈哈大笑。朝东有张长沙发,上面有个人,穿一套西服,一张圆脸,手里拿纸烟,将腿架起坐着。这不是寻了几天,不见踪影的袁有才是谁呢! 殷忧世就推开门,喊道:“有才兄,真是少见啦。” 袁有才一看,是殷忧世,心里说,不错,对此人还有一笔买卖。他不管这里有几多人,连忙起身相迎,笑道:“你也想到此地来,观光一二吗?” 殷忧世也是个老于世故的人,见各处沙发上坐了六七人,各人都穿得非常阔,要说到此地来,不是为了赴赌局来的,恐怕人家要另眼相看。不过自己穿这样一身衣服,也不像是赌钱的人。自己在路上走的时候,老早想得了主意,便道:“你老哥在此干些什么,小弟学学样吧?” 这句答复得非常好,袁有才就将各位介绍一下,这许多人都是跟着自己几位上司,在这里鬼混的。上司今天赢了钱,那就捡一点儿元宝边。上司要是输了钱,那就赶快,溜之乎也。所以袁有才对于他们,倒也不在乎。拿着殷忧世的手,就让他并坐在一张沙发上。 殷忧世既然是说来混时间的,当然也就装着混时间的样子。袁有才口袋装了很好的烟卷,就被敬着抽了两支。此外还有勤务送上很好的茶一杯,放在茶几上。慢慢地闲听几位说上笑话,也笑上几回。袁有才是知道他为什么来的,就暗下捏住他的手,笑道:“你同我这里来,我还有几句私话告诉你。” 他说着,就起身向隔壁屋子里走。殷忧世很快跟他来。这是檀木镶花一座隔壁。这里面一张檀木美人榻,另外一套木桌椅,和几套沙发。两个人同在沙发上坐了,袁有才笑道:“你来,是为那几个草字头的事吧?” 殷忧世道:“可不是。” 袁有才道:“这里一赌钱,就是几万银子输赢,这草字头就算是弄成功,那他们大输一场,钱也就完了。所以到赌场上来谈这事,足下你看,是时候吗?” 殷忧世将眼镜一托,看了一看镇花门外,才轻轻地道:“虽然不是时候,这究竟是正事呀!” 说到正事两个字,好像不怎么合乎口味,又笑道:“管它是正事不是正事吧,反正这事,十拿九稳地捞一笔。我只问问老兄,这五千元一个竹字头,三千元一个草字头,究竟能少不能少呢?” 袁有才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而且这是上面开出来的价目,我也不敢驳回。” 殷忧世道:“你们包局长今天他在场不在场?” 袁有才道:“今晚上,是一场大赌,他当然在。” 殷忧世就笑道:“你可以同包局长说,牡丹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呀。我们在外给他绿叶儿长得好好儿的,他自己这一朵花儿就终年长得茂盛了。你今天晚上,何不对他说一说?把这事办成呀。” 袁有才把手抬起,将鬓发搔了几搔,说道:“我进去看一看,看他是输还是赢。” 殷忧世笑道:“我也想进去看一看。这好大一个场面,咱们开开眼界。” 袁有才听他这话,又搔了一搔鬓发,便道:“你去,也可以,只是你不用害怕,因为那里全是大官。” 殷忧世笑道:“这个我还不明白吗?我由门口进来,就这样闯关而过。要不然,门外停了许多汽车,那不要说进来,差不多的人,满以为这里面在商议什么军国大事,还要回避一番呢!” 袁有才笑道:“你这倒是真话。好,你我同去。我站着看看,你也看看,要是我走,你就同我出来,这倒不是好玩的。” 殷忧世道:“那是自然,我一人在里面乱瞧,那成什么话。” 袁有才点点头,他在前面走,殷忧世紧跟在后面,他们这里有几进房屋,而且内里这两层带点儿洋式,中间起了一层楼,有前楼也有后楼,底下是个花木整齐的院子。两楼之间,又搭了一座天桥。桥的栏杆是红色,在外头马路上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这天桥,又达到一层楼。楼上有回廊,电灯照得雪亮。袁有才推开一扇门,他见殷忧世还跟着,也不作声,两人踏着两寸多厚地毯进去。 这里同外面,又是不一样的空气,一进去就觉得热气溶溶。这屋子很大,正中天花板上悬有个圆形多层的架子,八宝琉璃垂下来,代替着丝络。里面有四盏电灯,全用喇叭式琉璃罩罩住,所以下面格外光亮。此外还有许多电灯。四周壁上,用漆漆着,上面是白色,下面淡绿色,画着牡丹与竹子。字画全用玻璃框上,好在地方大,十几框字画,并不嫌多,下面有一套红缎的沙发,围着一架玻璃茶几。上面一架多宝橱,是檀木镶花的,中间却是一架玻璃镜子。这里面又是一套沙发,像那边一样。在电灯光底下,有一张檀木的大圆桌。四围许多软椅,上面坐着人。在人旁边,摆了四个檀木的小茶几,这上面沏着茶,用细瓷杯斟了,放在几子角上。茄力克烟卷,用烟筒子盛了。还各有两碟点心,一碟是巧克力糖,一碟是水果。 ①茄力克:英语Garrik音译,当时一种极高级的进口香烟。 这样陈设,坐的人干什么呢?却是不斯文,是推三十二张牙牌。牙牌归一个胖子在推庄。推庄以外,这桌三方,一方就座一个像有钱的人,陪这人坐着各方的,就是陪考的角色,也是照样地赌。再就论到各位赌资。这里不赌现款的,各人掌着筹码。在庄家推出牌来之后,大家就把筹码乱出一气,下款三道的有人,下款一道的也有人。 赌钱人在各方椅子上坐下,有男的,也有女的。坐庄家对过的一个,穿件灰色呢袍子,尖脸,嘴上留一点儿八字须。这个人就是这公馆里主人,总长汪公。在他旁边,坐着一位二十挨边的女人,打扮得非常齐整,一张鹅蛋脸,穿着一件水红色华丝葛旗袍,头上梳了一把辫子。她脸上擦了许多红胭脂。这人是汪公的爱妾,小名叫着小鹦哥。因为这两个人,非常出名,所以殷忧世倒认得。至于主人,根本不认得这位殷忧世。庄家下首坐一个矮胖子,团团一张脸,没有蓄胡子,戴了一副眼镜。他穿了一件哔叽袍子。但是他没有起牌的资格,只是随别人下注。这人殷忧世也认得,就是包局长。 袁有才站在软椅子边上,看包局长的牌,庄家把骰子一掷,掷了一个九在手,他首先起牌,把两张牌叠起来拿着,回头把面上一张牌缓缓地抽着看。把牌抽完,他脸上涌起一阵狂笑,把牌一扳,说着:“我这次要吃一个通吧?” 大家看他的牌时,是一张地牌,一张杂七点,这名字叫地子九。当然,那两家没有话说。可是他下家是位穿西装的把手一摆,笑道:“慢来,慢来!我的牌,可是不小呵,你看看我的牌吧。” 说着,将牌一翻,却是一张天牌,一张么六,名字叫天子九。于是陪客的人,哈哈一笑。那庄家就吃了那两家,却赔了这一家,赔的是三道。袁有才看到包局长赢了,轻轻地道:“这一下,大概包局长进钱不少。” 那包局长抬头一看,见是一元钱,便道:“也不多,三道大概三千块钱吧?” 袁有才看着,见庄家推庄,有四把牌,都是包局长赢了,心想,大概这是说话的时候了,于是悄悄地向包局长道:“刚才刘总长有个电话来,希望回他一个电话。” 这时,正是张督办在推庄,只怕输赢有个上十万。包局长打量是个小小的赌徒,这里就不够格。看看筹码,已经赢了一万挂零。这袁有才说是总长有电话来,明知是个假话,觉得顺水推舟,最是时候,便哎哟一声道:“你何不早一点儿说,我赶快回电话去。” 说毕,就把筹码一块儿抓起,往袋里一揣,就起身来打电话。那个时候,袁有才在看牌,殷忧世当然站得更远一点儿。他见那些人,随便拿起茄力克的烟卷就抽,他也把两个指头,向烟筒子里一伸。不知道怎地,一下就拈起两根烟卷。好在他抽烟,谁也不去管他。他看看没有人注意,就把这另一支放进衣袋里。这才腾出手来,在茶几上找了火柴,把烟放在口里,两手把火柴一擦,将烟卷点着,又把火柴扔到茶几上烟灰缸里。这就把两手一抱,嘴里衔住烟卷,闲看着牌,真是其妙无穷。后来包局长走了,袁有才向他把头一点。他会意,回头看看各位,还没有人注意茶几上的东西,于是一伸手指,又夹住了两支烟卷。这才放宽了脚步,走了出来。 他走着,稍微落后,袁有才正在前面对包局长喁喁私语。却是其中有两句,却听得很清楚。袁有才道:“俗言道得好,牡丹虽好,那总要绿叶儿扶持呀。” 这一说,那包局长笑了。三人下得楼来,走到一个过道里,袁有才就向殷忧世用手招了两招。殷忧世连忙就走过来向包局长一鞠躬。包局长道:“刚才袁有才同我说过了。照理说,我们这里是公事公办,你虽有几个人在水灾区里出过力,但是没有原来的省府把你们出力的人报上来,那我们是不管的。不过经袁有才说了,这几个人真是出了力,愿意听我们这里调度,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