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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四海为家轮凝今日雨 三星在户鼓乐满城秋

  那铁制的车轮,打着钢轨,一下比一下慢,那是火车已经告诉你,到了车站了。这个车站,就是北京东车站。何以叫东车站呢?那时北京有三个总站,在前门东方的叫东车站,通到上海,或者沈阳。在西方的叫西车站,通到汉口。还有一个,在西直门外叫西直门车站,通到包头。刚才要到东车站的火车,是由浦口北来,走了约有三十多个钟点,到达的时候,已经很晚,十一点多钟了。

  这节三等车里,有一位杨止波,他还只有二十四岁。那个时候,穿了一件灰布夹袍,外罩一件青布夹马褂,人是清瘦,不过脸是圆的,五官倒也端正。他从没有到过北京,所以都很陌生。在车上遇到一位苍白胡须的老先生,就向老人请教一切。老先生道:“现在已经半夜了,当然不能去会朋友。我也是如此,打算在前门外找一家旅馆歇一晚,明早再去找朋友。你就同我一路去找家旅馆,好吗?”

  杨止波道:“有老先生指点,自然愿意跟随。”

  老先生听说,就点点头。

  杨止波和老先生,同坐一把椅子,车子经过天津,已经上满了客。在杨止波和老先生的座位对面,有一位中年男子,穿着哔叽袍子,留着一圈小胡子,有一点儿政客的模样。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在袋里拿出火柴盒,取着一根火柴,在窗户玻璃上,画了一个圈圈,又画一个圈圈;又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趁着玻璃板上有了块白色,就写“靳阁不易维持,学潮扩大”,这样写了又写。杨止波想着,这人是同行吧?这也可见,一人出门,多么无聊呢!

  当!当!听见钟响,火车停了。这就看到,火车上人纷纷乱动。老先生向他摇着手道:“不用忙,火车已经到了,慢慢下去不妨。”

  杨止波答应是。火车的玻璃窗,全都打开了。这时,旅馆还有接客的店友,打着灯笼,灯笼上用黑的或红的写着各旅馆的招牌。老先生就招着手,叫了一位接客的前来。那灯笼上写着“千祥旅馆”。于是把行李,从窗户里递过去,叫运夫把行李扛着,两人下车,跟着一盏灯笼慢慢地走出站。

  杨止波这时没有了累赘,随了大伙儿走,对站里站外,仔细一看。站里是很长的月台,月台靠里,是一堵城墙。再往上瞧,没有灯火,却看不清楚。缓缓走出车站,猛然看去,就不免一惊。因为站外,由东往西,是很大的广场。广场上浩浩荡荡的一片。在广场两头,是一截街道,街道旁边,却突立着四丈余高的城墙,将栏杆石坡曲折地围住。再上去,又立了五层高的箭楼,那箭楼非常地壮丽伟大。箭楼西边,那就是西站,同东边一样有广场,有车站。这在从前,也听到人说过,前门箭楼很伟大,今天站在箭楼下一望,真是几十万户人家,拱卫伟大的国门,使这里生色不少。

  广场上,有很多的车子。当年汽车很少,有也就是几辆,却是马车、人力车、搬东西的排子车,几乎填满空场。老先生雇了两辆人力车,把行李往上一搬,人也坐上。旅馆里那位接客的,打着灯笼在前引路,两辆人力车在后跟随。杨止波这时要看一看北京的街市。那天正是前门街上夜市。两边街上,摆了无数的地摊,这些地摊,就连环地摆着。前门大街,本来是很宽很长的。站在箭楼下一望,只见无数的灯火,不尽的人影活动,发展到看着模糊的地方,方才停止。那时虽已有电灯,可是来电以后,像鬼火一样,而且根本不供给夜市。因之在夜市里做买卖的人,点的是一种“电石灯”,或者叫“水月电灯”,各搁在摊子上。这个名字倒很有点儿诗意。

  人力车一拐,进了小胡同。那两旁人家,和江南一比就矮得多。走了一会儿,到了千祥旅馆。老先生一切都打着经济算盘。他以为住一晚上,何必浪费,就在三等旅馆住一晚吧。所以这旅馆是三层四合房子,他与杨止波就挑了一间屋子住下。房间里就只有两副铺板、一张方桌,点上一盏带罩子的煤油灯,此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但是,这有一样东西却引起杨止波的注意。他坐车子刚到旅馆的时候,后面跟有一种车子,北方叫作骡车。这骡车是半节椭圆形的车棚,架子是木头的,上面蒙着蓝布。人要坐上这车子,就得将脚缩住,来一个盘腿式坐进这车身里面。车杠前,绑了一匹骡子,杠子上坐了一位赶车子的车夫,还悬了一盏尿泡式的灯笼。那车子让骡子拉着慢慢地走。同时那车轮响起“得儿隆咚,得儿隆咚”的声音,非常有节奏。杨止波下了车看着,简直忘了进去了。

  老先生喊着:“房间开了,进去吧!”

  杨止波这才进去,心想,北京这地方,确有风趣,所以在房里虽与老先生谈话,两只耳朵却常常对胡同里去听着。过了一会儿,有卖馄饨经过,这还听得出来。卖馄饨过去,有很尖厉的声音,吆唤着过来。这有十二点钟了,是什么东西,这样叫卖。老先生坐在铺上,看到他静听的样子,笑道:“你猜,这是卖什么东西的?”

  杨止波道:“我正听不出来。”

  老先生道:“若论卖这样东西,时间尚早,要两个月后才卖,自然也有得着稍微早一点儿的就拿出去卖。这种东西,是南方没有的,是卖一种受了风伤的花生,吆唤着‘半空,多给’。一个铜子,他能给你一大堆,他是推独轮大车卖的,也有背着一个口袋卖的。”

  杨止波这才明白,多谢老先生指点。

  次日早上,告别了老先生,便叫了一部车子,往顺治门外大街皖中会馆去。自己在车上,周围四顾,觉得会馆真多。自从科举停了,虽然没有应考的举子,但是那些当差事的人,以及大学生,也照样住在里边,大概住会馆的人,以穷人为多。

  杨止波要找的人,叫王豪仁,在段祺瑞管的训练处里当一名小差事。杨止波到了皖中会馆,便把找王先生的意思告诉看会馆的长班。不一会儿,王豪仁接到门外。杨止波向他看去,见他穿一件灰布夹袍子,可是油腻了许多块,脸黄瘦着,虽然不是长脸,也瘦小得有一点儿尖了。王豪仁先道:“你来了,很好。那位邢先生问我,你什么时候来,已经好几次了。你不用找地方住,就在这里住下。”

  杨止波道:“我现在四海为家,到哪里住都可以。”

  于是叫长班去搬取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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