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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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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道:“人生遇着这样的大事,就没有躲在深山古洞之理。何况我还是个革命青年,早储蓄了一腔热血,预备得一个机会报答我的祖国。于今时机来了,我怎能忍耐得住?慢说不过天雨路滑,就是有一座火焰山挡着路,我也要走。” 一面说着,一面坐在床沿上穿鞋袜。刘先生见他的志向这样坚定,料着是挽留不住,便道:“听了秦先生的话,我们也应该胆壮起来。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走也不能赶好多路,你身体刚好,今日休息一天,明日动身如何?这样也好让四爷、六爷和你叙谈一番。” 平生想了一想,点头道:“兄弟在此打搅许久,在情理上自也应当向主人道谢。那就烦刘先生陪我走一遭,我向四爷、六爷辞行。” 刘先生还不曾答应,只听到外面答应了道:“不用辞行,我们送行来了。” 随着这话,是天佑兄弟撑着雨伞进了院门。他们在廊檐放下了伞,隔了门就向平生连连地拱着揖,同道大喜。平生等他们进来,一只手抓住一个人的手,连连地摇撼着笑道:“这回算是大功告成了。决不像春天在广州那回起事。我就常说,革命总会在我们手上干起来的。二位怎么也知道了这消息?” 天辅道:“上午有人从县里冒雨回来,说是武汉已有革命党起义。我们还将信将疑,以为又是上次广州起事一样,不过闹一阵子。刚才那个由汉口跑回来的王子兴到西庄里和我报信,说的和县里来的消息大致相同,这是错不了的。你是有志向的人,你要赶到汉口去轰轰烈烈干一场,这是大丈夫做的事,我们不能拦着你。只是今天实在太晚了,你走也走不了多少路。今晚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顿,明天我兄弟两个陪你一同上县城,假如能得着确实的消息,高兴起来,我们就有一个人再陪你走上一程,北到郑州,或者南到信阳,看看实在的情形。” 平生道:“若是二位肯陪我走一程,我就晚走一两天也可以。” 天辅一拍手道:“百年难遇的事,谁不愿意瞧瞧这热闹呢?” 平生一想,王天柱虽没有回来,若是他兄弟两个,有一个拉到革命军里面来,也就不愁这嵩山脚下一支势力拉不过来,于是就依了主人的挽留,暂不言走。由于心里有一阵生平不曾发生的高兴,那一场感冒病已丢到九霄云外。当晚王氏兄弟邀了小学堂里几位教员作陪,就在迎宾厅里摆下盛席,开怀畅饮。这几位先生,虽不是革命党,却都是醉心革命的人,得了汉人光复河山的消息,就上自吴三桂请清兵谈起,说起三百年来,每次都想推倒清朝专制政体都没有办到,这回大概是一劳永逸了。到底恢复河山的大事,在我们眼里出现,实在高兴。越说越有趣,越有趣也就越喝酒。到了席散,不问宾主,大家都醉了。平生究竟是病后之身,兴奋过了分,定神之后,已是感觉十分疲倦。加上这酒量过分,一睡倒了,就不晓得醒。 次日在床上平生被嘡嘡几下钟声惊醒过来,睁眼向外一望,已是红日满窗。自己暗暗叫两声糟了,正待起身,无奈脑子昏沉沉的,却不由人做主。于是又合眼在枕上养了一会神,方才缓缓地爬起床来。漱洗过了,这里的佣工,又送上茶来,便坐着出了一会神。掏出衣袋里的挂表,看了一看,不想已是十一点钟。心里也就懊悔着,喝酒误了大事,从今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正想到这里,忽听到哗啦啦一阵呼喊的声音,上震云霄,不由得吃了一惊,手扶了桌案,立刻站起来向外看去。可是那四棵高大的老柏树被雨水洗过了,绿油油地挺立在干净的阳光里,并没有一点意外的动静。凝神听了一听,那呼喊声又掀起了一阵,而且尾声拖得很长,哗哗的像下着大雨。平生这就不能忍耐了,手拍了额头几下,抢步走出院子来。正有一个佣工经过,便问他是什么事。他笑着道:“我们五爷回来了,现时正在操场上开会。他说我们汉人已经齐心动起手来了,要赶走清兵,弟兄们都有出头之日了。所以大家听了欢喜。” 平生道:“哦,你们五爷回来了,是什么时候到的?” 佣工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秦先生没有听到我们庄子上撞钟响吗?我们这里规矩,有什么大事,在操场上集会,关帝庙里就撞钟。大家都跑到操场上时,五爷一个人已经站在戏台上等着了。我去看了一看,见戏台柱子上,贴了红纸条,上写着庄主报告大汉光复。我正想向下听,刘堂长怕秦先生醒了,没人伺候,叫我回馆来了。” 平生道:“那好极了,我去看看。” 说着,便向外走。只听到一阵脚步响,有几个人抢进院子来。当头一个,头上挽着蓝布包头,扎成了个云堆式。上穿羽缎对襟密纽扣窄袖夹袄,下穿皂布裤,蹬着一双薄底鸟绒快靴。长方的脸,红红的。两只灿亮的吊角眼,远远射了过来。平生料着这是王天柱,还不曾开言,五爷抢着跑到面前,站定,两手一抱拳笑道:“秦先生,失迎,失迎!总算我冒夜三百里的快马,还赶着回来了。” 那刘先生和天辅兄弟都在身后边,立刻向前介绍。平生回礼道:“我到底是在宝庄等着五爷了。” 王天柱将一只手牵住平生的手,对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然后回转身向随在后面的一群人,伸了一伸大拇指道:“不错,是一位英雄。” 说着,拉了平生一同走入客室。他还不曾等平生坐下,先一拱手道:“秦兄,我猜着你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武汉,要看看天下事。可是我是新由外面回来的人,知道得很多,你要走,决不忙在一两天。我们既相会,总要畅谈一下,你今天不能走,明天也不能走,后天我陪你去郑州,你答应不答应?” 平生犹豫着笑了一笑道:“五爷回来了,兄弟有要紧事和五爷商量,今天自然是不便告辞。” 王天柱将大巴掌一拍肚子,笑道:“你不是要知道革命军起义的情形吗?都在这里。上海报,开封报我带了一大卷来,你要知道时局情形,这上面比我说的还会多。” 平生见他站在屋中间,两手上下乱比,满脸是笑容,不肯坐下,便微微拱了一拱手笑道:“五爷这样高兴,兄弟自当勉遵台命。” 王天柱道:“我为什么不高兴,现在大汉光复,我们弟兄都有了出头之日。这荣华富贵,不该是让旗人独占的了。” 平生心里想着,难道他满腹高兴,都为的是最后一句话?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全国草泽英雄,不明革命大义,以为这一般是古来换朝代的老规矩,可以给不安分之徒许多升官发财的机会,他既在豫西有一种民间势力,他这种想头更不会少。就凭这一点儿,也当在这里再耽搁一半天,把革命的大道理给他说个大概。便伸手抓住他,同在一排两张椅子上坐下,笑道:“兄弟在这里盘旋几天,在四爷、六爷面前领教良多,贤仲昆都是爽快人。兄弟有什么话说,也就无须吞吞吐吐,老实地说出来。我之此来,就是要拉五爷做个革命同志。” 王天柱将手拍平生的肩膀,笑道:“老弟台,不用你说,我早明白了。你当革命党的人不辞劳苦,天霸拜山似的,冒险跑到我这松林堡来,为着什么?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在郑州,遇到冯兽医,他告诉我你到敝庄来了,把你的意思也告诉我了。你们看得起我,愿意带我玩一个,我还没有什么不干的。可是我也不会辜负你们的希望。不是我夸口,我这关帝庙里钟声一响,立刻就可邀合三五千人。你别看我是父传子,练把式,新家伙我也会弄。” 正说到这里,佣工们将茶盘子托着茶来,他一挥手道:“不用这个,来酒。” 平生笑道:“兄弟昨晚一高兴,醉得人世不知,所以五爷回庄来了,我都不知道。可不敢再喝了。” 王天柱道:“不要紧,喝醉了,明天再睡一天,反正我们定期后天走。” 平生笑道:“五爷回来,当然有些事情要办理,我不能那样不识时务,还要五爷陪我一路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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