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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民国二十三年,我曾做了一次西北旅行。到洛阳的时候,自不免去看看龙门石刻。就在半路上,遇到了三五百便衣队伍,各人背了步枪,领队的人挂着手枪;但并无旗帜,军队不像军队,民众不像民众,好生可疑。后来到了西安,遇到一位厅长胡君,曾问及此事。因为胡君是在豫北当过专员的。他说,这是河南的壮丁队。他们原是民间的结合,作为保护治安用的。全河南省境都有,统计起来,有好几百万人。这几年来,官厅已加以组织与利用,只是官方的力量,还没有深入民间,这支壮丁队,不曾予以主义的熏陶,也不曾予以严格的军事训练。他们不能脱离民间传统的封建思想,而且好谈小忠小义,即近小说上的江湖结交,若想好好地利用,必须灌输民族意识,教以大忠大义,可惜我(胡君自言)已不在河南做官,不能管这事。而且我觉得以毒攻毒,最好就用通俗教育的手腕,在戏剧小说歌唱上,把他们崇拜的江湖英雄,变为民族英雄,让他们容易接受这教训。足下(指笔者)是作章回小说的,你就是治这种病症的医生,我愿供给你材料,足下其有意乎?当时我笑着慷慨答应了。约了由兰州回来,再做长谈。

  后来我回到西安,却是匆匆小住,没有续谈这件事。只是我再过河南,又看到两回壮丁队,而且听到人说,他们的思想实在不健全。那时,“九一八事变”已三年之久,国人抗日的意识也与日倶深。我就深惜着有这样优厚的人力,未能予以利用。虽然那时中日外交尚未反脸,受着日寇的压力,不能明白在华北或中原有抗日武力组织,可是暗地的教育与训练是可以留意的,何况这是现成的局面呢?

  旅行之后,我回到北平小歇。曾和我四弟牧野谈及此事,他劝我作一部武侠小说,适应此项观众。我笑着说,我虽作过一两部武侠小说,类似唱老生的戏子,反串武生,透着外行。他就介绍我认识他的国术老师孙先生,告诉了我许多武侠故事。又在我亲戚那里,遇到他的国术老师李三爷,也告诉了我一些材料。于是我就有些底子了,但我还没有开始写这类小说。

  民国二十五年,为了日寇势力在平津日彰,且盛传他们有黑名单,对付有抗日思想的报人和文艺人,我便移家南下,住在南京,并办了一张小型的《南京人报》。这报副刊有三种,其中一种系我自编的。我特别卖力,同时撰两个长篇,一篇系《鼓角声中》,系社会小说。另一篇就是这篇——《中原豪侠传》。我写这篇小说的最大的原因,就为了上述的起意与利用现成的材料。第二,当时公开地写抗日小说是不可能的,我改为写辛亥革命前夕,暗暗地写些民族意识,也是由华北南下的人所不免要发泄的苦闷。第三,我也觉得武侠小说,在章回体里,占有重要的地位;而原来的武侠小说,十之七八,是对读者有毒害的,应当改良一下,我来试试看。第四,那是生意经了,在下层社会爱读武侠小说的还多,我要吸引一部分观众读《南京人报》。这是我坦白的话。

  说到这里,可以扩充来谈谈中国的武侠文字。其由来久矣,周汉社会就有游侠,司马迁为此,还在《史记》里特撰一篇《游侠列传》。只是专制时代游侠代表民众说话,是与官方对立的,就有个“侠以武犯禁”的限制。后代史家,思想不如司马那样开阔,也就没有人再作《游侠列传》;而能载游侠事迹的,除了私人笔记,就只有章回小说了。我们不要看轻这类小说,由《水浒传》至《彭公案》《施公案》,造成了民间一种极浓厚的侠义思想;但这种小说,限于作者时代的背景,只是提倡小仁小义,甚至杂入奴才思想(如《施公案》黄天霸之为人),不合现代潮流。而作小说者,正如笔者,不必个个内行,在叙述技击上,渲染了许多神话,因之故事的叙述也超现实,以致落入幻想。而这种小说传布民间,将本来好游侠的民众思想,又涂上一种神怪的色彩,渲染复渲染。其好的影响,不过是教民众扶弱锄强,而不好的影响,却是诲盗。远之如流寇,近之如义和团,少不了都是受这类小说一些毒害。我们既不能将武侠小说以及笔记之类一举焚毁铲光,那就当加以纠正。我自然不配做这样的大事,但我既是一个章回小说匠,在天职上,我也该尽一份力。所以生平写过几篇武侠小说,也都是这一点意思。

  有人说,过去的武侠小说,让它自然受淘汰,干脆我们不谈武侠,不更好吗?这我不敢苟同。因为武侠这一类人物,中国社会上实在是有的。不用老远举例,笔者的父亲耕圃公,就是一个懂技击、尚侠义的人物。以我先父为例,他老人家是将门之子,没有民间那套江湖气,也不闹神怪。所以,武侠中人,其实不是小说中口吐白光的怪物。而且他们重然诺,助贫弱,尊师,敦友,造成社会上一种“顽夫廉,懦夫立”的风尚,也未可厚非。罗马希腊的诗歌许多颂扬当年武士的,即不必有何功能,也未见毒害,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中国是个积弱之邦,鼓动人民尚武精神的文字,在经过时代洗礼之下,似乎只应当提倡,而不应当消灭。

  我向来有一种观念,中国人民有几项不必灌输而自然相传的道德信仰,第一个字是孝,第二个字是侠。孝的信仰较为普遍,你无论对什么人说他不孝父母,都是极大的侮辱与极严重的指责。侠之一字,却流行于下层阶级,他们每每幻想着有侠客来和他打抱不平,而自己也愿做这样一个人。这种信仰,在现代要囫囵吞枣地应用,当然有商量余地,可是大半是可接受的。《孝经》一书谈孝之意义甚广,就是我们现在也在说着“临阵无勇非孝也”。至于侠的说法,却始终是含糊的传授、含糊的应用,这倒是谈民间思想的人所可考量的。

  中国的侠几乎是和技击不可分开的,因为没有技击术,这个人就无法取得人的信仰而做侠客。所以谈游侠,必定谈技击。我们的技击,是世界所独有的东西。虽然口吐白光、飞剑斩人千里之外,绝无其事,然而飞檐走壁,内功、外功、轻功这些技击术,却实实在在有的。这种人,就是在当今的重庆,你也不难找到。因之用文字形容侠客,就不能不写些技击,而技击不高明也不能胜任侠客之所为。这篇《中原豪侠传》对于技击有许多叙述,其因在此。

  有了以上这些复杂的原因,我就在《南京人报》上,每天撰载一段《中原豪侠传》。虽然与胡君所期,专为河南民众写的小说,意义有点儿不同了,然而也未尽脱那个立意的范畴。只是在小说发表不久,胡君就逝世了,也就无法再得他要供给的材料,以践我的宿约。这是我一点儿遗憾。报办到一年多,卢沟桥难作,恰好我也写到了辛亥革命之时。我以一个书生,自己筹资办报,战事一起,便不能维持,加之我又得了一场重病,不能写文章,于是就把这篇小说结束了。战后入川,办报只成了我的回忆,更也不曾想到这篇小说。去冬《万象周刊》社的编者刘自勤老弟,是《南京人报》同事,居然在朋友那里翻到几十册该报合订本,把这篇小说剪贴成书,劝我交该社出版。我自己校阅之下,觉得也还可用,就把残缺的地方补写若干,成了这二十六回的旧稿新书。

  关于写的立意及经过,说得已够了。若问故事的本身,那却完全是虚构,我不过利用许多传说聚合在开封一个地方,用泰平生一个主角表现出来。这也是小说匠故伎,应当表明。至于技巧方面,我不便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唯篇中多用倒叙法,以前也有过,却不如这篇几乎全用,却是不得已,用来代替神话的。(武术家之传说,有时也不免有神话,未敢引用)这是一种尝试,附述于末。

  三十三年二月二十日于重庆南温泉北望斋茅屋下潜山

  张恨水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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