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中原豪侠传 | 上页 下页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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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古寺卖书奇人隐负贩 通衢喝彩烈士激同胞 武侠这种人,中国各级社会里都绘声绘影地传着,加之在小说家的笔下,戏台上戏子的搬演,更把武侠形容得像妖魔鬼怪一样。其实把这两个字拆开来解释,那也是很平淡的事。武是有武力,侠是豪爽之士。累赘一点儿来解释,他是一种有力气,而且轻财重义,扶弱锄强的人。这样说来,这种人虽是难得,可绝不是人群以外的人,社会上总可以找得出来的。不过做侠客的人,他有扶弱锄强的志趣,不懂武术的人倒是不能胜任。 向来说武侠的人,只着重一个武字,忽略了那个侠字,以至于说侠客口里能吐出白光杀人,身体可以在空中飞来飞去。现在我们在小学校读过几天书的人,就有点科学常识,知道人的肉体,绝不能飞;也可以知道人的口里绝不能吐出白光。因之很多人根据这两点,断定武侠这种人,由古到今,完全是捏造的。若是真有这种人,现在国家到了这种样子,他们为什么不替国家出一出力呢?这不但许多人如此想,就是我自己,也这样地想。 可是最近十年,我寄寓在北方,因为朋友的介绍,也会到几位武林里面的人,由于他们当面各种表演,果然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所谓内功轻功,有点涉于神妙的所在,却也不假。尤其对于信义两字,非常着重,说武侠实在是有的,却也并不过分。我的四舍弟,他本是学图画的,他感到终日把笔画画,太宁静了,请了一位孙老师来家教他的拳棒。这位孙老师,每逢星期一三五下午两点钟准到,前后没有差过五分钟。有一天大雨,平地水深一尺,连在家里的人,觉得穿过一个院子,也很不容易,可是孙老师骑了脚踏车,还是准时来到。我们问他,这大雨何必来?他说,下大雨能不做人吗?能不吃饭吗?要做人,要吃饭,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就当做。 有了这回事,我更相信他们武林中人,有为人独到之处。偶然得着闲工夫,同两三个武林中人坐在一处喝茶谈天,也就知道了许多武术界的故事。当然,这里面总也不免有些神奇过甚,可是大部分是事实。若是把这几分事实,再加上对倍的描写,又何尝不是一部飞仙传呢?不过作小说的人,也应当守作小说的道德,决不应当只图笔下快意,造许多诲淫诲盗,或者成仙作佛的事来麻醉读者。看小说不必就是有益之事,也不应该让人为此受害。因之我听了许多故事,却始终没有敢写出来。最近我忽然一想,若把他们的传说,偏重于神道意味的,改为一种国家种族思想,那就一切故事整个搬出来了,都加倍有意义了。把小说身价抬高些,也不过是一种文艺品,不是写历史,何必那样认真。因此,我就决定了写这部中原豪侠传。 武术界向来带有秘密结社的意味,他们的徒弟,往往不知师父姓甚名谁?就是知道,也不能向外人胡说。我们作小说的,一知半解,无论实与不实,就更不能秉笔直书。所以这下面的人名地名,有三分真,也有三分假,读者茶余酒后,说起来开开心,也不必去考据凿实。您若是说在下所诌,全是谎言,那我也不去强辩,因为小说家者流,根本就是道听途说啦。说了许久,这话从何说起,说的是清朝末季辛亥年。那个时候,国家积弱多年,列强常常嚷着瓜分中国,稍微有心的人,虽不能拿起政权,替国家做事,却也在民间暗暗布下革命的种子,预备做一番事业。谈到有心人,在这三字上面,就引出了本书的开场人物。 那是十月小阳天气。太阳在天空上照着,又没有什么风,一不飞黄沙,二不冷。汴梁城里的大相国寺,下午一点多钟,正正集合着中下等社会的人,开始热闹。提起这个大相国寺,大有来头,在宋朝就建筑了的。所以《水浒传》上提到鲁智深上东京,就投奔的是这里。到了后来,成了一个平民市场,颇有点像北平的天桥,南京夫子庙。大相国寺里,茶棚酒馆、戏场、书摊,什么玩意儿全有。 在东廊下一片空场子边,有一家大茶馆,人语喧哗,正纷纷地上着人。在茶馆子外,搁着一条宽板凳,凳头上支了一只小木箱子。在箱面上横了许多的白麻绳,夹住了二三十本刻印的小册子。书面上大字印着书名,有《朱洪武》《风波亭》《吴三桂》《让台湾》《曾国荃打南京》这些名目。在箱子上,横直三根竹竿,架了一个小架子。架上横了一方白布,上写大名“郁必来堂”精印古今故事,每册卖钱十二文。在架子下,郁必来跨凳坐着。看他五十上下年纪,头上戴了软梗黄草帽,上身穿蓝布腰袄,拦腰紧了一根青布带子。长方脸,高鼻子,黑黑的两撇短八字胡子。两只大眼睛,倒是闪闪有光。 他左手上举了一本小册子,右手一面指着书,一面向大家唱道:“那崇祯王是个好皇帝,听说是敌兵到忙坐朝堂。有太监忙把那景阳钟来撞呀,满指望文武臣来上本章。谁知道做官的把良心尽丧,一大半早已是暗把敌降。便算是有几个懂得廉耻,一听到外城破,躲躲藏藏。这时候一个个贪生怕死,谁顾得金銮殿有一孤王。打破了景阳钟一臣不到,崇祯帝一摆头两泪汪汪。我太祖逐元胡血战十载,为汉人定下了这锦绣家邦。到如今各朝臣食禄不报,眼睁睁在一旁坐看国亡。” 他唱到了这里,把脚一顿,手一挥,停了书不唱。道着白道:“那崇祯皇上,一看大事不妙,转向后宫。早听得人声大嚷,料是李闯乱兵已快攻皇城。手提了三尺宝剑,寻到十四岁的公主,举剑便砍。” 他说着,将手又是一挥,作个劈剑之势。他唱得这般有声有色,早引来了一大群人团团围住,听他向下唱说。他却把书按住,向大家道:“这一段书,唱的是崇祯皇帝吊死煤山,还有吴三桂在山海关请清兵,全卖十二个钱一本,哪位要?” 在人丛中有一个人答道:“我要。” 只这一声,转出来一个人。他头戴瓜皮小帽,正中嵌了一块玉牌,身上穿了枣红绸棉袍,外套一字琵琶襟蓝缎背心,细皮白肉,圆圆脸儿,两只大眼,约莫二十多岁,分明是一位公子哥儿,却不带那瘦怯的模样。这卖唱本的向他看了一看问道:“少爷,你也买这唱本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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