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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桂英这就不看那篆字对联了,手指头夹了烟卷,在烟缸上弹了两弹灰,眼睛可就望了林子实道:“林二爷多什么心,以为我怪你不该说是朋友这句话吗?这可奇了,不是朋友,我们今天在这里相会,那为了什么?不是朋友,你又凭什么帮我请客?”

  林子实被她如此一驳,却驳得无话可说。不过自己很知道的,桂英那一种不高兴而又难为情的样子,正是为了自己说着老朋友那一番话。于是自己倒了一杯茶坐着喝。

  这个雅座里,一面是一张圆桌子,乃是摆酒席的。一面是一张大餐桌子,摆了茶烟瓜子碟,是客人来了,先休息的所在。桂英原是坐在大餐桌子的横头,当了主席。现在林子实觉得以远远避开为妙,也就坐在大餐桌子的下横头。他第一个感想,很以为这种办法是对的,远远地离开人家,就算是避嫌疑了。然而他刚刚坐下,和桂英面对面的坐着,第二个感想又来了,桂英坐的是主席,自己坐的也是主席,这倒成了吃西餐,男主人女主人那种坐法,如何使得?他心里想着,人正在这儿为难呢,不料桂英的感觉,比他更是锐敏,已经挪到横头边首席上坐了。林子实到了这时,自己挪位置是不好,不挪位置也不好,心里很是难过。

  白桂英嗑着瓜子,也没有话说,雅座里倒是寂然。林子实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便想了话来说道:“这些客,大概在家里还没有动身呢。”

  桂英道:“那么,打电话去催一催了。”

  林子实道:“我已经开过条子,交给伙计打电话去了。”

  桂英道:“既是如此,我们就等着了。我是没有事,就是怕耽误了林二爷的事。”

  林子实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事。”

  林子实找出一个题目来,说了几句话,说到这里,又感觉得无话可说了。由面前碟子里,抓了一把瓜了放在桌子上,自己依然伸到碟子里去,抓起瓜子来吃。桂英嗑了一阵瓜子,又点了一根烟卷来抽着。这样说来,彼此还是没有脱离着这无聊的境地。

  桂英心里想着,这有点显着窘,反正是要人家出来捧场,反正自己是要拉拢的。既然要唱戏,当然就按着戏子联络人的办法前进,还顾忌什么?如此想着,喷了一口烟出来,又倒了一杯茶喝,这就向林子实道:“林二爷!您别以为我现在是人家的太太,就不把以前待我的那番交情拿出来。要是我做了太太,您还把我当个好朋友,那才见得你以前和我交朋友,没有什么假意。”

  林子实连连地拱着手道:“言重言重!”

  他除了说言重这两个字而外,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

  桂英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她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于是拿了一支烟卷,笑嘻嘻地就送到林子实面前。向他道:“您抽烟卷吧,现在我要开始做起主人翁来了。”

  她见林子实嘴里衔着烟卷,就拿了一盒火柴在手上,擦了一根,要和人家点上烟卷。林子实说了一声不敢当,不肯去就火。桂英两个指头,钳了一根火柴,总不肯收回。一直等这根火柴烧完了,再取一根擦着,复送到林子实面前来。林子实怎能够再拒绝,只得将嘴上衔的烟伸了出去。接着了人家的火,然后弯了腰,向着她道谢。

  桂英笑道:“你别道谢,我不过劳着您的驾,试验试验,我懂不懂招待。请你宽宽马褂。”

  林子实倒以为她真是要练习练习,就把马褂纽扣解了下来。只等他纽扣一解,桂英立刻站在他的身后,两手代脱了下来,就要向衣架上挂去。

  就在这个时候,恰好是有个人在门外喊道:“这屋子里是白老板请客吗?”

  桂英正想答应一句是的,那门帘子一掀,已经有一个青年人钻了进来。他身穿一件绿绸夹长衫,外罩青色团花毛葛马褂,头上戴了乌纱印寿字花的圆形瓜皮小帽,上面还顶着一个小小的红丝线疙瘩。这人的面孔,虽然很白,然而两只眼睛的下面,可有两道青纹。加上两只肩膀向上扛起,越发形容得出这人是个贫血的衣裳架子。林子实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柴仰韩八爷……”

  柴仰韩却不待林子实说了出来,两手抱着收起来了的一柄折扇,向她连连拱了几下手道:“白老板!我是久仰的了,咱们倒短见。”

  白桂英在北平社会上很有一番经历,久在娱乐场上周旋的人,当然是不能不认识。

  这柴八爷是个富商之子,除了一切男女声色之好,他和常人一样,都不能避免而外,还有奉送照相和骑大象两种嗜好。他家里在暹逻买了一对大象来,夏天还罢了,冬天把象关在一间装热气管,而又带游泳池的屋子里。这该要多少钱耗费?他不论见着什么人,或者到什么新鲜地方去,都欢喜照相。而且他和谁照相,就把那相片子洗个十张八张送人。他自从照相以来,也不过三五年,都在一家照相馆里冲洗,那底片的号码,已经超过了五万号,这数目岂不可以令人惊异一下?一个有这样特殊嗜好的人,闻名而未相逢的人,一见之下,当然少不了有一番注意的了。桂英自也少不了有这一番好奇的心事,向柴八爷脸上看着,然后微笑着点头道:“这就是柴八爷。久仰久仰。”

  柴仰韩拱拱手道:“白老板的戏,一年前,我们是常听,真好。”

  桂英一面说着话,一面替林子实挂衣服。回头看时,柴八爷却也在脱马褂。她心里一机灵,待贵客要平等,立刻就走过来和柴仰韩挂马褂。

  就在这时,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穿浅灰西装的,一个是穿蓝色湖绸长衫的,都是三十上下的人,取下帽子来,这不用提,完全是头发光滑得可以照人的。桂英一想,和别人脱过马褂,当然,和这两位先生,不应当置之不理,也应当接过帽子来,代挂一下,于是迎向前和二人点头道:“未请教过两位贵姓?”

  那穿西装的笑道:“白老板是贵人多忘事。我在汪督办手下当过秘书,同席不止一次。”

  桂英哦了一声笑道:“哦!我记起来了,您是张子超秘书。”

  张子超伸了手,拍着穿蓝长衫那人的肩膀,笑道:“这位就是边永安二爷。他票青衣,上起场来,准不在白老板以下。”

  边二爷笑道:“开什么玩笑?新见面的朋友,就是这样闹着玩。”

  桂英伸着两手,已经把他两人手上的帽子接了过来,微笑道:“没关系,一回见,二回就熟啦。以后还要请各位多捧场。”

  于是挂好了帽子,赶紧敬茶敬烟,接着又来了四位客人,大概不是小官僚,就是大富商,都是有钱与有闲阶级。桂英一一招待入座,然后就摆起席来。

  今天所请的客,都是林子实的熟人,他知道张子超在天津市政府有势力,许多地方,可以帮桂英的忙。柴仰韩在平津有大字号,一花两三千块钱不在乎,只是要图一个热闹而已。所以他让张柴二位在上面首二席上坐着,其他的客,只好让他们纷扰一阵,自己去各占一席。林子实本人,这就说不得了,自然是坐在主人的旁边,当一个准主人。那位柴八爷对于酒菜,只不过略吃了一些,这因为他家中厨子做的菜,也许比这好些。他燃了一支烟卷,只是和桌上的人谈东说西。那个边二爷,说着一口道地的旗族京话,表现出他是个皇帝后代来。他笑道:“在北平城里住惯了,哪儿也不愿意去。可是偶然出一趟小门儿,逛那个十天半月回来,可真有趣。白老板在天津露(读作漏)的时候,也许我到天津卫去玩儿个一趟。”

  桂英笑道:“那敢情好。请您多捧场。”

  边二爷道:“到天津去,就您自个儿去吗?”

  桂英笑道:“我算老江湖啦,出门哪还用得着人带。”

  边二爷笑道:“你们先生也放心吗?他总得跟了去才对。”

  桂英不像别个女戏子,不肯说自己有丈夫。可是人家提到了她的丈夫,她心里就很难受,尤其是林子实在当面的时候,她总怕人家心里想着,你丈夫养活你不了,你也只好出来再卖唱吧?所以有丈夫尽管是不瞒人,有了丈夫还出来唱戏,她实在不好意思。这时边二爷一问,不由她不红起脸来。就笑道:“这解放的年头,夫妻们应该分工合作,我去做工挣钱,他有什么不放心的?譬方说吧,丈夫出门去挣钱,做太太的在家里,能够说不放心吗?”

  边二爷点着头道:“这话是对的,不过太太出去找事,总不像老爷出去找事。太太出去找事,容易让老爷听了不高兴。”

  他这两句笑话,何尝不正道着桂英的毛病。不但是找事使丈夫不高兴,就是偶然请一次客,丈夫也不高兴。自己在这里笑着说着,他可在家里愁着躺着呢。于是向边二爷道:“您说得也是,可是各人的环境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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