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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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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坚忍听了,好气又好笑,估量着敌人还没有到这里,只好放下不问。又向前,再找着别一个村子里人问问,但所问的结果,各有不同。有的说鬼子没来,有的说鬼子晚上来个转身,白天就走了,有的说是关公显圣。至于二里岗难民下山到这里来的,却没有。在前面是不是遇到了敌人不知道,可是遇到了鬼子,那就休想活命。 问了一下午,毫无实在消息,看看这一带很少破坏情形,想到由这里逃走的人,大概也没有什么危险。这就打听着回常德的路,转身向北走,因为打听消息,耽误的时间太多。而且冬日天短,没有走到几里路,天色已经昏黑了。越靠近常德的乡村,破坏也就越多,沿着大路,经过了一个小村子,在临路的一所茅屋下,由门缝里露出灯光来,便站在门外叫道:“老板,我是虎贲,让我进来歇下脚吗?” 随着这声音,有人举了一个油纸楠子,照了出来。他道:“老总,辛苦辛苦,请进来吧。” 程坚忍走了进去,见是两明一暗木板泥壁屋子。正中堂屋里,只有一张三腿桌子,断掉的腿用竹竿子代着。此外只两条破板凳,什么都没有。墙角下一方土灶,有个小伙子坐在灶口石墩烧火。桌上正放了一盏菜油灯,由灯光看出这个开门的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好像见过。正注视着他呢,他举起破蓝布袄的袖子,连连拱了几下手道:“原来是程参谋,好呵。” 说着,他对客人这身破烂肮脏的军服,注视了一番,程坚忍道:“老板,你怎么会认得我的?” 他笑道:“参谋,你忘记了。是上个月十七八号,你还和一位姓李的官长,同路走我们门口,那个时候,鬼子还在漆家河呢。” 程坚忍偏头想了一想,笑道:“对的,你是韩国龙老板,我们还扰了你一顿。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将手把破板凳抹了一下,请客人坐下,叹气道:“一言难尽。鬼子打来了,我逃上二里岗。这孩子和几十名乡警,打了几天游击,我昨天回家去,家算烧光了,倒遇到了他。”说着,指了那个烧火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站起来,立正向程坚忍行了个军礼。 程坚忍道:“你们还有家里人呢?” 韩老板道:“谁知道他们逃到哪里去了。也许没了命,这是我们亲戚家,全家七零八落,也是没有归家。家主去找家里人去了,我父子暂给他看房子。参谋没有吃饭吧?我们正在煮粥,同吃,好吗?” 程坚忍道:“好的,我也不必和你客气了。”于是坐下来和他谈话,打听二里岗难民的情形。 他道:“有几十名难民听到大炮响得近,说是山上人多,怕鬼子注意,的确有些人从后山上走出去。据传说,走出十几里,遇到桃源来的鬼子,都让鬼子打死了。实在情形,我们也不晓得,我有个老朋友龙得斌,就在那条路上引我们军队渡河,驾了三趟来回的船,让流弹打死了,人家可六十多岁了。还有一个邮差,也是给自己军队引路,被打死了。常德老百姓,提起打鬼子,倒是不怕死的。”于是他一面盛粥,炒小菜,一面叙述了民间许多英雄故事,和许多难民遭劫情形。据他所说就有两件事,好像是鲁老太太母女所遭遇的。 程坚忍听了心里很是不安,也不便和韩老板说明,吃粥以后也不想渡江了,就在旁边屋子里睡。这屋子里有一张竹架床,堆满了稻草,韩老板还找出他逃难中的一条棉被,送给客人盖。程坚忍一肚皮心事而且又跑了一整天,实在也疲倦了,放下头就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爬起来又走,心里还想着,无论如何,要把鲁小姐下落找着,死了也要找出她的尸首。正走之间,大路上三株柳树伸出倒坍的黄土墙外面来。黄土墙根下,就有几具尸体。有穿敌人军服的,也有穿便服的,其中一具女尸,身穿着蓝布大褂,披着头发。心想,不要是鲁小姐吧?近前一看,果然是她。虽双目紧闭,胖胖的圆脸儿,还是生前那个样子。心里一阵难受,不觉号啕大哭。 有人叫道:“程参谋,你怎么了?天刚亮呢。” 他睁眼一看,纸糊窗子里,放进来光亮,自己是睡在矮小的茅草屋里,原来是场噩梦。自己跳下床来,向韩老板笑道:“对不起,把你惊动了,我睡在梦里还在打仗。”说着把放在床脚的棉大衣穿起,在床头拿了军帽戴着,扭转身躯向外走。 韩老板道:“程参谋,你不喝口热水?” 他道:“我有要紧事,不喝水了。”他匆匆地走出草屋,心里还记着梦里头那个惨境。恰好这茅屋外面就是一堵短黄土墙,和梦中的墙,仿佛相像。常德的大柳树,又是非常多的,这短墙里外,就有几棵柳树。 程坚忍看着,不由得身上打一个冷战,望了那短墙,有点发呆。但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叫道:“果然是程参谋,好极了。” 他回头看时,刘静媛小姐由一家人家奔出来。她已换了一件干净的青棉布袍子。头发剪短了,却梳得溜光,比那地沟里避难的时候,简直换了个人,也年轻而又漂亮了许多。瓜子脸上,两只凤眼,有一种俊秀而略带英武的姿态。他怔了一怔问道:“刘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你……” 一句没问完,后面又跑出来三个人,一个是王彪,一个是黄九妹,最后面一个人,是女子,她穿了一件蓝布罩袍,圆圆的脸儿,一双大眼睛。他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接着叫声婉华。鲁小姐满脸是笑,直奔过来,口里连叫了两声坚忍。程先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而又这时出现,忘了一切,抓住她的手,因道:“你好!你瘦了许多了。” 鲁小姐立刻止住了笑容,两行眼泪,下雨似的挂在脸上,点了头道:“我们还好,母亲在东门外天主教堂里,你放心。”她在身上掏出一方旧手绢擦着眼泪。 程坚忍道:“不要难过了,所幸大家都还健在。” 婉华对程坚忍脸上看看,问道:“你说我瘦了,你是更瘦了,我听说你负了伤。” 程坚忍道:“两处轻伤没关系,现在全都好了。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说着,索性把另一只手也握着她另一只手。 她道:“王大哥昨天到天主教堂去,恰好我们也在那里。我们因为没有地方落脚,听说天主教堂还可以容纳难民停留一下,就去了。去了就见着刘小姐,知道了你许多事情。王彪说你过河寻我来了,我就特意来迎接你,等了一下午,没看到你,就住在乡下人家里。他们全愿意陪着我一路来了,一路住下。早上是刘小姐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出来看你的,果然是你。” 程坚忍这才看到了刘小姐、黄九妹、王彪,都呆站在一边,便放了未婚妻的手,迎着刘小姐点头道:“还要刘小姐过江来,盛情可感。你太关心我们了。”这句话,是洞中避难的话,旧事重提,刘静媛便微微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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