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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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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如道:“我在家里,洗脸忙什么呢?江先生随便用两块点心。呵哟!你就是要走也没有这样忙,坐下来慢慢地吃一点。” 江洪被她这样催着,只好坐下来喝完了两杯茶,又吃了两块点心,便站起身来,挺着胸脯,先扯扯衣摆,后摸摸领子。笑道:“嫂子,我走了,下午也许来搬行李。我若得着志坚的什么消息,一定会打听详细,然后回来报告。” 冰如道:“好,下午我在家里等你,希望你不要接受别人的约会,我请你吃晚饭。” 江洪道:“那再说吧。也许我下午不能来。” 冰如见他眼望了前面,又要走的样子,便伸出手来告别。江洪微弯了腰,接着她的手握着摇撼了两下,笑道:“嫂嫂一切想宽一些。” 然后又立正着,举手和冰如行个军礼。冰如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后面,送下了楼梯。楼梯只是一条甬道直通到大门,冰如索性跟着他到了门口。江洪走出了门,下了三层台阶,回转脸来望着道:“难道嫂嫂还要送?” 冰如站在门框下,向他点点头道:“我就不送,但我希望你下午要来。” 江洪又站定行了个军礼,方才转身走去。冰如将双扇门掩了一扇,手扶着那扇掩的门,斜斜地靠了,望着江洪的后影,只管出神。江洪的影子,早已是不见了,冰如对着他所踏过的弄堂里那段水泥路面,还是看得出神。马路上槐树叶子,凋黄着只剩了很稀少的几片,被风吹着,撒在水泥路面上,或三或两。冰如看着这个不曾转了眼珠,很久,她又想到树叶子一落下来了,无论用什么科学方法,也不能再长到树枝上去。树叶子长在树上,它不知道那环境可贵,等着落下了地来,回忆从前,觉得可贵而又不能享受了。人生在世……想到这里,身后有人叫道:“太太,去洗脸吧,水都凉了。这里迎面吹着风,多冷呵!” 一句话把冰如惊醒,回转头来,见王妈站在楼梯口上,因笑道:“我在这里站站,看看有些卖什么东西的经过。”说着也就回转楼上。她在洗澡间里洗脸,王妈在外面收拾屋子,彼此有好久没说话。王妈突然道:“太太,你看我们一路和江先生打着伙伴,倒很热闹的。现在他走了,我们倒好像怪舍不得似的。” 冰如一回头,要说什么。见房东陈太太来了,便笑道:“你真是当家人,老早就起来了。” 陈太太笑道:“今天也许是特意早一点。把家里事情弄清楚了,我陪你到广东馆子里吃早点去。” 冰如道:“你何必客气,我要打搅你的时候,还多着呢。” 陈太太道:“我倒不是忙于请你,你要安一个家,总要添置一些东西,吃了点心,你可以去买东西了。我在楼下等你,你洗完了脸,就下来吧。”说着,房东太太走了,王妈想起了少这样,少那样,却也怂恿冰如去一趟。她也觉得心里头有什么放不下去似的。在家里怪别扭,穿上大衣,就下楼约着房东太太同走了,在馆子里磨消了两小时,在街上又买了两小时的日用品,回得家来,已经是十二点半钟了。 王妈迎到楼梯口上,接过去冰如手上提的东西,她第一句便道:“江先生回来,搬着行李走了。” 冰如问道:“搬走了?” 王妈道:“搬走也不过半个钟点。” 冰如也没做声,回到了房里,才皱了眉向她道:“你怎不留他坐一会等我回来呢?”说着,还把脚在楼板上顿了两顿。王妈道:“谁不是这样说呢?江先生说,他见着上司了,叫他搬着行李到武昌去。他想着,若是去了再来搬行李,过江嫌麻烦。太太说是请他吃晚饭,那更来不及。不是星期六下午,或者星期日早上,他一定来。这不能怪我。”说着,把嘴鼓了起来。冰如想了一想,笑道:“我又何必怪你呢,不过,我想着已经约了请人吃饭,结果又算了,这倒像开玩笑似的,别的无所谓。” 王妈没有敢拿话驳她,只是默然避开。可是冰如安了家之后,终日地皱着眉头子,果然不如在路上走着,时而船上,时而岸上,倒有些兴趣,总是懒洋洋的。但也有一件事是她所热烈追求的,别人很难猜到,便是每天早上起来,等不及送报的上门,就要去买一份报来看。报到了手,很快地捧着看了一遍,叹口气就放下了。 但放下了不久,第二次又捧起来看看,有时感觉到一份报看得不够,又再买两份报来补充着看。王妈在一边看到,虽知道她是为了时局的关系。可是自己不认得字,更不懂得国家大事,也没有法子来安慰她。好在这位房东太太是喜欢说话的人,有时便悄悄地下楼,把她请上楼来,和太太说话。还有这楼上隔壁屋子里,同住了一位刘太太,慢慢地也熟了。 刘太太的先生是一位公务员,机关虽撤退了,他还在南京为留守人员之一。刘太太正是和自己太太一样,每日都留心着报上的消息。不过她有一位七岁的小姐,伶俐活泼,还有个解闷的。是这日上午,楼上两间屋子都静悄悄的,正是看过报以后,各人都有一番心事。王妈隔着房门向里看着,见刘太太斜坐在椅子上,将一只手托了头,似乎在想什么。那刘小姐坐在矮椅子上玩弄着小洋娃娃。桌上放了一张报,一半垂在桌沿上要落下来。王妈低声叫了一声刘太太,她回过头来,问道:“孙太太起来了没有?” 王妈道:“早就起来了,你请到我们这边来坐坐吧。” 刘太太笑道:“我正要找你们太太谈一谈呢。”说着,走了出来,她到了走廊上时,冰如也出来了,相见之后,第一句话就问道:“今天的报看了吗?” 刘太太点着头道:“看过的,消息不大好呢。”说着,皱了两皱眉头子。冰如道:“敌军在金山卫登陆了。我翻了一翻地图,这战事会延长到太湖后面来。” 刘太太道:“地图借我看看,自从出学校门,好久不弄这东西,现在倒常翻着看看。” 冰如在房里取两张分省地图来,交给刘太太,因笑道:“几个战区里的地图,现在让我看得娴熟,这倒长了不少见识。”说着话,两人就坐在沙发上看地图,闲谈了一阵。刘太太那个小姐贝贝却由屋子里跑出来,把地图抢了过来看了一遍,因问道:“妈妈,这个书上没有画的小人吗?” 刘太太道:“这不是玩的书,不要撕了。拿过地图来折叠着。” 小贝贝举了小白手,鼓了嘴,偏着头道:“孙伯母,我爸爸在南京给我买了好些个小人书,他会带来给我玩。” 刘太太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有什么感触,立刻有几点泪水挤了出来。但她自己也感觉到,立刻胡咳嗽了几声,弯着腰下去,同时扯出了衣襟上掖着的手绢擦抹着眼睛。 冰如倒感觉为难,便搭讪着整理地图,送到屋子里去,顺便拿出一听烟卷来,请刘太太吸烟。她将小贝贝抱在怀里,用手摸了小孩子的童发,因道:“她爸爸有半个多月没有信来了。这一阵子南京每天都有几次警报,我真放心不下。” 冰如道:“警报倒不要紧,我在南京受过了一两月的空袭,人没有损坏一根毫毛。像我们先生在最前线打仗,据这两天的消息看起来,可真有一点让人着急。” 刘太太道:“你们先生在前线哪一段防地呢?” 冰如道:“那怎么会知道呢?在前线打仗,时时刻刻都有变化,绝没有永远驻守一个地方的道理。至于向后方通消息,那更是难说了。战区里有军邮,那是没有固定时候来往的,到了火线上军邮不能去,打仗的人,也没有空工夫写家信。我现在简直没希望接到他的信,如能得到他长官在哪里的消息,就很满足了。可是军事长官的行迹,又是绝对秘密的。”说到这里,她格外觉着懊丧,把头低了,两手放在怀里,互弄着手指头。刘太太又来劝她,笑道:“据你说,孙先生是个很精细的人,既是精细的人,在前方就会照料自己。” 冰如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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