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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江洪道:“这真是对不起,本来要我一路照应嫂嫂的,不想到了汉口倒要嫂嫂找旅馆来让我住。”

  冰如道:“这有什么关系呢?于今全国人都在同舟共济的时候,凡是中国人,只要有力可出,就可以拿出来帮助别人。何况我由南京出城起,一路都受着江先生的卫护,现时我可以出力了,我也应该‘得当以报’。”

  江洪听她说这话,倒不由在枕上点了两点头说道:“人生在世,是不可违背人情的。在嫂子一方面说,也许觉得要得当以报才对,那我就谨领受教。望嫂嫂只在‘得当’这两个字上照应我,不要过分了。”

  冰如听了这话,先顿了一顿,然后笑问道:“难道江先生起不了床,我上岸去代找找旅馆,这就过分吗?”

  江洪道:“这当然可以。但愿上了岸以后嫂嫂自去料理嫂嫂的事,不必问我。我不过受了一点感冒,我相信睡一天就好了的。”

  王妈在一边听着,也懂得了一点,因道:“江先生真是客气。”

  大家就都一笑。在一笑里结束了辩论,找着夫子来搬着行李上岸。江洪勉强地起了床,由王妈挽着他过了趸船。上岸以后,他连王妈挽扶也不要,扶着人家墙壁走。好在一转弯就到旅馆,路还不远。这旅馆是个小铺面,一座直上三层楼,除了迎街的那屋子,都不能开窗户。冰如找的两间房,都在楼后身,白天兀自亮着电灯。屋子里除了一副床铺板,就是一张小桌子,墙壁上乱糊了些破旧报纸,实在简陋得很,冰如看着王妈替江洪铺了床,因向他道:“这旅馆哪里能久住,我找朋友去,留王妈在这里照应着你。不然的话,这爿旅馆里的茶房,恐怕不大听指挥。”

  江洪因这话也是实情,就允可了。冰如出去了大半天,在下午回来,人在楼梯上就高声道:“江先生,我们这问题解决了。”说着,高高兴兴地走进屋子来。江洪正清醒了些,斜靠在床头板壁上,因道:“那很好。我看这旅馆里外一点防空设备都没有。

  假使有了警报,那是心理上求不得安慰的,嫂嫂是早一点离开了这里好。”

  冰如笑道:“不但我有了办法,就是你呢,我也给你找了一个安顿的地方。我这个房东,他就是医生。他那医院里可以住院,我们一块儿走,好吗?”

  江洪笑道:“听嫂嫂这一连串地说着,想必是房子很满意。可是房子在什么地方,嫂嫂还没有说出来。”

  冰如笑道:“呵!我忘记告诉你这最要紧的一句话。房子在法租界亲仁里。那房东的太太,和我是老同学,他不好意思说价钱,让我照普通市价给钱。”

  江洪道:“我看还是说明了吧。汉口法租界的房子,每间月租一百元,也并不稀奇。”

  冰如道:“我还是楼上大小两间呢。”

  江洪道:“若不是嫌房租的负担会过大的话,这倒是在汉口最幸运的事。既然说定了,那就赶快搬了去。我的看法,倒不是怕有别人抢这房子,只担心房东会变卦。”

  冰如道:“照说,老同学是不会这样对待我的。不过这旅馆里实在住得不舒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那王妈也正因这旅馆像黑牢,住得实在不耐烦。江洪又说有了警报危险,想到在轮船上所受的那次轰炸滋味,更是愿意离开这里。江洪说后,这就忙碌着收拾行李。在一小时后,江洪就坐着车子把她们护送到了法租界。江洪一看这地方,果然合用。

  屋在楼上,前面是走廊,已经装上了玻璃隔扇,也等于一间小屋子,屋后是洗澡间。她主仆二人,吃饭睡觉洗澡的所在都有了。最好的还是家具现成。原因是住在这里的上批房客到香港去了,也留下了让房东租人。走廊上有三张大小沙发,一张小茶桌,正好款客。太阳由玻璃隔扇穿了进来,这里还相当暖和。冰如向房东讨了茶水,就安顿江洪在大沙发上坐了。

  不多一会,房东太太来了,两手拿了竹针,绒袍岔袋里拖出一根绿毛绳来,手里正结着毛绳褂。看她二十多岁年纪,长长的烫发,没有抹什么油水。身穿一件八成新旧的绿绸驼绒袍子,趿了一双拖鞋,颇像一位富家太太。在她那瓜子脸上,配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透着十分精明。江洪正要起来打招呼,她倒先点了一个头,笑道:“这是江先生了。听到孙太太说,江先生为人侠义得很,我很是佩服。”

  江洪起身相迎,连说不敢当。转请教了一番,她笑道:“我们先生姓陈,我姓陆,同孙太太在北平中学里同学。光阴似箭,现在我们都是中年人了。上月接到孙太太的信,我就给她留意房子了。慢说是多年老同学,就素昧生平,这抗战军人眷属,我们就应当竭力帮忙。江先生身体好些了吧?我家里还有点治感冒的药丸子,送给江先生吞两粒。这走廊上就可以搭铺,江先生可以在这里屈居一宿,明日再作道理。”

  她嘴里说着话,手上结着毛绳,眼望了人,江洪倒有些望之生畏,连说是是,手扶了沙发要坐不坐的。陈太太笑道:“请坐请坐。名不虚传,江先生真是多礼。孙太太,今天不必预备晚饭了,就在我家里吃顿便饭。明天买好了厨房里用的东西,你再开始起伙食吧。”说着话,突然她把身子掉过去,望了冰如。江洪这就很放心。有了这样一位八面玲珑的主人,是无须和她顾虑到生活方面去的。当日依了房东太太的话,在走廊上睡了。次日早上起来,精神就恢复了十分之七八。一大早就把铺盖卷了,睡的行军床也折叠了。冰如开着房门出来时。见他整齐地穿着制服,挺了胸脯子坐在沙发上,因笑道:“也罢,江先生病好了。怎么就是这种穿着,这就要去报到吗?”

  江洪道:“我们那只船被炸,总部里是知道的。我虽在九江托人打了一个官电,也不知道办到了没有!我应当快些去报到。”

  王妈也由屋子里抢出来道:“江先生这就走了吗?一路上都得你照应。我们倒相处得像一家人样的。”

  她说这话,望了江洪。冰如倒让她这句话引起了别情,不由得手扶了房门,把头低下去,看了自己的鞋尖,踢着走廊上的地毯。

  江洪笑道:“我知道,我离开了,你们会感到人地生疏。可是这里房东是熟人,那就好多了。我现在是去报到,还不知道在哪里落脚。回头我还要来搬行李的。就是我搬走了,两三天,一定来看嫂嫂一次。”

  王妈道:“江先生还不搬行李走,那下午再说吧。洗了脸没有呢?”

  江洪道:“我正等着你起来去给我找热水。”

  王妈答应着好,下楼找水去了。冰如道:“水管子里虽没有热水,到洗澡间里洗脸,可方便得多。江先生到里面来洗脸吧。”说着,她先到洗澡间里去布置一阵。不一会,王妈提着一大壶热水上来,向洗脸盆里倒着水,冰如就把手巾牙膏肥皂一齐送进屋来,因问道:“江先生的牙刷子找出来了没有?”

  江洪道:“在网篮里。”

  冰如立刻打开箱子,取了一支牙刷,送到洗澡间来,笑道:“这是新的,没有用过,不必找了,江先生就带去用吧。”

  江洪正弯腰洗着脸,点头说声谢谢。冰如见洗脸盆上面墙上,虽也挂了一面镜子,但是镜面上有许多斑点。于是又在手提箱里很快地拿了一面镜子来交给江洪。笑道:“我想着,像江先生这样的军人,也许不需要镜子。

  不过江先生害了一场小病,现在去见上司,最好是不要带一点病容,照照镜子,似乎也不妨。”

  江洪只好道谢接着。王妈在放下那壶热水之后,又提了一壶开水上来泡茶。江洪洗完了脸,刚走到走廊上,就有一壶茶,两只小茶杯,放在茶桌上。王妈斟着一杯茶,放在桌沿上,江洪正弯着腰要去拿茶杯。却见冰如两手托着两只碟子走了出来,放在桌上,笑道:“我昨天晚上去买的点心,预备今天早上从从容容请客。现在江先生就要走了,我只好提前请客,恕我不能奉陪。我还没有洗脸。”

  江洪笑道:“嫂嫂请便,我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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