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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一幕血花曲中人不见 半窗日影客散鸟还来(7)


  这自由通信社社长马尚廉乃是柳春波多年的老友,也几乎成了通家之好,出来进去,家人是不避嫌疑的。这时柳春波戴了帽子,一直就到自由通信社去拜访马尚廉。这儿是东西两院,东院子靠了大门,那里是通信社的社址,西院子就是马社长的家眷。这份家眷,是在北平娶的,可是一件极大的秘密,不是极好的朋友,马先生不让人看到他的太太。柳春波自然是例外,可以随便见着。其实也没有什么缺陷,不过年龄不齐罢了。柳春波到了他家之后站在西院的月亮门下,先停了一旁,只听到上房里面,莺莺燕燕,一片笑语之声。有两扇玻璃窗,尚未放下窗纱,在外面可以看到几件鲜艳的衣服,闪了过来,又闪了过去。柳春波怕是他家的女客,不便进去,便咳嗽两声问道:“尚廉在家吗?”

  那马尚廉在屋子里听见熟人说话的声音,隔着窗户,掀起一面窗纱,向外一看,便连连答应道:“请进来吧,没有外人。”

  柳春波听他这样说,便走进屋来,对里面看看。只见一个穿紫色丝绒袄子的女郎,坐在沙发椅上,先站起来点点头微笑。柳春波先是一楞,说不出是谁。她笑道:“你不认得了吗?我是老五。”

  柳春波恍然大悟,这是莲花院的桃枝。便笑道:“哦!是你在这儿,久违了。”

  用眼看去,见和她同在一处的,大大小小,还有一二个女郎,大概都是妓女了,她们见有生人来,并不害臊,反把眼光,死命将柳春波盯住。那马尚廉穿了一件蓝缎驼绒袍子,倒有几个纽扣没扣,拖出来大半边。踏着一双软皮便鞋,一跛一拐地走过来,拍着柳春波的肩膀道:“不得了,我这几天胃病大发,二十多岁的人成了一个老头了。你怎样有工夫来?”

  柳春波道:“无聊得很,找你来谈谈。”

  马尚廉道:“我也是无聊,找了她们打扑克,你也加入,好不好。”

  说时将手横着,对四个女郎一挥,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柳春波还未曾说话,马尚廉夫人却一掀门帘出来,尖尖的脸儿,敷着一层厚粉,额上虽然横列着七八条皱纹,都给粉遮掩得模糊了。耳朵上垂着长长的两片翡翠的秋叶片儿,走起路来那秋叶儿只在肩膀上拖来拖去。她一出来,那几个女郎,立刻站起来,放轻声音,齐齐地叫一声妈。为什么四个姑娘都叫她做妈哩?都有关系吗?再看那马太太时,真个有些像母亲,大模大样地点了一下头,说道:“你们不是要打扑克吗?”

  桃枝先笑着向马尚廉道:“爷来了客。”

  柳春波听了这话,不由得身上肉麻了一阵,心里想着,只听见女戏子拜老斗做干爷,没有听见说姑娘拜嫖客做干爷的,老马真是胡闹,怎么夫妻双双地认姑娘做干女呢?马尚廉倒不觉得怎样,便笑道,老度你也来一个。马太太露齿一笑,嘴角上皱出几条极深的粉痕笑道:“我不来,反正输赢都是我的钱。”

  马尚廉道:“今天有客在这里,规规矩矩。”

  马太太道:“我还出去有事,你和阿囡她们来吧。”

  说时和柳春波点了点头,竟自走了。柳春波一想,听这种口音,简直又不是干女儿了。

  那马太太去后,四位姑娘,便围住了一张小桌子,爷长爷短,拖了马尚廉在一块儿打扑克,柳春波被桃枝拖住,也在其中凑数。这是四方的小桌子,六个人分坐,有两方是一个人,有两方是两个人,和柳春波一同坐的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清倌人,她也不过是中等人材,倒是穿了一套极华丽的衣服,因为相处得近,被她的衣香,一阵一阵熏着,不由得偷着看她两眼。她伏在桌上,头一向前,就看见她耳朵背后脖子上,有一块未曾敷到香粉的地方黑黄的一块,而且耳鬓短发里,有一粒红痣。这时忽然大悟起来,前二年的时候,马尚廉带着他夫人的丫头,医院里去诊耳朵,自己在那里碰着,才见那丫头耳后,有一粒红痣,当时没有注意那丫头的脸子,往后也就不见了。原来黄莺出谷,干了这个事。因偏过头道:“你的芳名呢?”

  她笑道:“叫雪妃,不认识得我吗?”

  柳春波道:“认是认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马尚廉一伸手,揪着雪妃腮上一块肉笑道:“还是谈话,还是打扑克?”

  雪妃将脸一板,将马尚廉的手一揪,说道:“不要闹,要是这样,我们回头就要对妈说了,陪着你养病,你却揩我们的油。”

  柳春波道:“这样规规矩矩吗?”

  雪妃笑道:“我们到这儿来是客,主人自然是要客气一点的。”

  马尚廉道:“客气,客气,有点邪气,我得了一手大牌,要累斯起来了。”

  于是将身边的毛钱洋钱,向桌子中间一推,笑道:“你们来呀。”

  桃枝将手上的扑克牌放了,抱着两手,眼睛瞟了他笑道:“又要偷鸡吗?”

  马尚廉笑道:“不要这个样子望着我,我看了就要揩油的。”

  桃枝将嘴一撇说道:“由你去偷鸡……”

  桃枝隔座一个姑娘,将手捶了她脊梁一下,笑道:“老五快别往下说那个字了。”

  桃枝一想对了。都笑起来。马尚廉道:“别闹别闹!你们都不来吗?贺钱贺钱!”

  摊出牌来一看,却是一副同花顺子。桃枝将牌放桌子中间,笑道:“不来了,不来了。”

  起身便走。那雪妃见牌已散场,就一伸手将桌上的钱向怀里一扫,笑道:“这些钱我代收了,拿去买蟹壳黄烧饼吃。”

  马尚廉道:“那不能,你们赌输了放抢吗?”

  放了桃枝,转身就要来追雪妃。因为转身转得忙一点,“哗啦”一声,把桌上两只茶杯带过,摔在地下。马尚廉道:“闹得真不成样子,你们还不把钱拿回来吗?”

  于是大家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就避到别屋子里去。

  柳春波笑着对马尚廉道:“你真快乐啊!一个人坐在众香国里,这样的日子,我过一下,都是心满意足的了。”

  马尚廉笑道:“你不要笑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我愿这样闹吗?”

  柳春波道:“这些名花都和你以父女相称吗?”

  马尚廉红了脸,笑道:“你信她胡闹呢。她们都是老度的人,要这样乱七八糟叫我,我也只好由她们去。”

  柳春波和马尚廉谈着话,有一个老妈子进来,拾落屋子,那边屋子里,已是声音寂然。马尚廉道:“怎么样,她们都走了吗?”

  老妈子道:“都走了。”

  马尚廉道:“春波,你是很忙的人啦。今天到了这里来,必有所谓?”

  柳春波道:“自然有求,一个不相干的熟人,有一篇稿子,要托我请贵通信社发表,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马尚廉道:“你介绍来的稿子,不至于太难,可以发表。”

  柳春波道:“就是为鲁俊仙案子里一个人伸冤,倒没有什么关系。”

  马尚廉躺在椅子上摆着他的大衫袖,笑道:“这样的作用也有限,不要紧,不要紧,你拿来就是了。”

  柳春波因所说的话已妥,就告辞出来。

  走到大门洞子里,只见通信社里两个听差并排站着,将手一伸开,脸朝外背朝里,挡住了路口。前面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皱了眉站着。她是一张瓜子脸,两道细细的眉毛,配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上略有一点深痕,稍微像画眉眼,越觉得俊俏。她梳了一条黑辫子,前面披着一层薄薄的覆发,正好把脸子的白色托出来。她身上穿了一件半新半旧的小棉袄,下面撒着花布大脚裤,刚好齐平膝盖。露出一大截丝袜子,活显出他那个娇小玲珑的身躯。她见人不让走,抬起脚来,做要踢的样子。那紫色绒的鱼头便鞋,扁正得可爱。听差笑道:“这样好的鞋脚,踢我两下,我也愿意的,你们都来啊,捉了小鸟儿。”

  那女孩子身子一扭,辫梢一甩,顿着脚道:“别闹别闹!你们闹我就嚷了。”

  听差说道:“要放你过去也成。拿出两吊钱来,让我们买烧酒喝,小鸟儿你答应吗?你不答应,就不让你走。”

  另一个听差,比着手式,脚是一跳,说道:“丢下镳车,放你过去。”

  那女孩子一鼓嘴,在身上掏出了一张铜子票,向地下一扔道:“你们拿去,以后我不来了。”

  听差放下来让她走进去,却又拉了她的手,那女孩子抽着手道:“嘿面子面子。”

  她跑进院子来,顶头碰见了柳春波。柳春波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你不是小鸭子吗?两年不见,长得这样漂亮,为什么改名叫了小鸟。”

  小鸭子望了柳春波笑道:“我认得你,你不是姓柳吗?”

  柳春波道:“不错,我姓柳,你的记心很好,隔了这久居然记得我姓柳。刚才这里很热闹,你怎么不来?”

  小鸭子道:“我知道,刚才是我四阿姐五阿姐在这儿打扑克。”

  柳春波道:“谁是你四阿姐?”

  小鸭子道:“桃枝,你不认识吗?”

  柳春波点了点头道:“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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