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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一幕血花曲中人不见 半窗日影客散鸟还来(6)


  魏忠常才真正相信鲁俊仙死了,同事一场,少不得心里也有一阵难过。于是回到燕台别墅去,凑了一些钱,托了人重新将鲁乔二人收殓。他们这个班子,出了这样的事,所有的戏子,都也不敢露面唱戏,班子就无形散了。

  这魏忠常是个北平人,和上海来的这班戏子不同,不能走开的,若是有了嫌疑,这一辈子,就不用吃饭了。因此想起他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姓杨名叫朗轩,常常给各报馆送些戏剧消息,凡是戏馆子里的名角和前后台要人,他都认识,有时钱不方便,少不得借个三块五块的。前几天魏忠常遇到他,他请了一个安,伸手向他借两块钱,那时正忙,点一个头说再说吧。当时就没有借钱给他。第二日好几家报上登出一段新闻来,说首善舞台的海派班子生意不好,每天不过上座一二百人。魏忠常就知道是杨朗轩干的。当时想着,生意好不好,靠着戏码子软硬,你在报上说这些谣言,那是不相干的,也没有理他。可是出了这件事之后,报上戏剧栏里接连登了两次本人的事。报上登着说,魏忠常是个拆白党头儿,和鲁俊仙来往密切。魏忠常看了,不由叫糟糕。这个日子,连鲁俊仙是朋友都不敢承认,现在他三番二次暗造谣言,这可不是玩儿的。他知道杨朗轩每日下午,总在天乐园池子后排待着的,就假装着到天乐园去听戏。一走进池子,就看见那没有生意的椅子上,杨朗轩捧着一壶茶,用手撑住茶壶盖,呆看着池子里听戏的人。魏忠常走过去故意把椅子碰一碰。杨朗轩一抬头,见是他,便站起来,喊道:“魏六爷,这儿坐,喝一碗吧!新沏的顶好的香片,八百一包的。”

  魏忠常笑道:“哦!杨爷,咱们久不见啦。”

  一面说着,一面就在椅子上坐下,偏了头轻轻地对他笑着说道:“怎么一档子事?杨爷,你和我干上了。我是事情太忙,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得原谅点儿。大家都是干这个的,彼此总有帮忙的日子。”

  杨朗轩将他的手一捉,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您不是瞧见报了吗?我早就跳脚,这事怎么办,朋友们一定会说是我诚心开玩笑。其实那不是我去的稿子,您若不信,请您向报馆去一个电话,您就明白了。”

  魏忠常道:“我没有什么不信。不过论到报馆里,还是你的人眼熟,诸事都要请杨爷帮忙。”

  说时,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只皮页来,在里面取出一张五元的钞票,轻轻向杨朗轩手里一塞。笑道:“不成敬意,请你买一包茶叶喝。”

  杨朗轩拿着钞票,就要向魏忠常皮页里塞。但是魏忠常手快,早把皮页揣上身去了。杨朗轩笑道:“魏六爷,你这是怎么了?我们还来这一套。”

  魏忠笑道:“上次对我提到挪两块钱,刚好是身上不大方便。回头我在账房里拿了钱,就找不着你的人。今天我遇见你了,我不能失那个信用。话我可说明,咱们自己人,帮忙的时候帮忙,请客的时候请客。我这正是上次的事,可与刚才问你的话不相干,你别多心。”

  杨朗轩道:“这样说,我倒只好收下了。”

  于是将钱向身上一揣,然后腾出手来,将手绢取出来,揩了一揩茶杯,斟了一杯热茶,放在魏忠常面前。

  恰好卖烟卷的从这儿过来,杨朗轩招了招手,将卖烟卷的叫来。卖烟卷伸了烟托盘过来,魏忠常先就挑了一盒炮台。杨朗轩知道在戏园子里这要三毛,便伸手在袋里去掏钱。笑道:“没有口袋很不方便,口袋多了也是不方便。我为些零钱,我放在这口袋里,一刻儿就找不着。”

  说时手伸到衣服面里,满处乱掏。魏忠常在这时,早掏了三毛票扔在烟卷托盘里了,接着拆开烟卷给杨朗轩。他不掏腰了,接了烟,笑着说了一声你瞧。魏忠常笑道:“咱们自己好兄弟,就不必客气了。我的事就拜托您,以后有要兄弟为力的时候,我决不推辞。”

  杨朗轩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今天晚上我就给您的回信,您听着吧。”

  魏忠常知道钱花过去了,杨朗轩是一定会办的,说了几句话,放心而去。

  这里杨朗轩真不敢怠慢,马上到投稿的那家民众报馆去运动。这家报馆是一家大书局改造的,规模倒算粗备。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正是一切事完毕之际,杨朗轩走进民众报社,因为是常来的人,不用先到门房通知,一直就向里走,走到编辑部,只见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自己也觉自己性子太急,故意来扑这个空,于是缩转身躯就要走。回头只见那大院里假山石下,有一个西装少年,两只手插裤岔兜里,在太阳地里面踱来踱去,好像是取暖。杨朗轩认得,那是这里的主任柳春波,因站在走廓上,笑着叫了一声柳先生。那柳春波一回头,笑道:“今天的稿子送得这样早,有什么特别新鲜消息吗?”

  杨朗轩走下台阶,也到院子里站着,说道:“不是送稿子,我想和您这儿胡先生漫谈几句话。柳先生,您不是要我给您介绍两位女戏子吗?您哪天有空我可以陪您去。”

  柳春波笑道:“他要到我们报馆里来或者可以。我若跟着你去,唱戏的还以为我是去敲小竹杆的,那不大好。”

  杨朗轩笑道:“你骂苦了我了,您这话,岂不是我到他们家里去,都是要子儿去了。”

  柳春波笑道:“你和他们是熟人,随便去谈谈,不要紧。我们这干报馆的,无缘无故,往女戏子家里跑,人家决不能说是安着好心眼儿,你说是不是?”

  杨朗轩对着柳春波浑身上下一望,笑道:“像你这个样儿,他们欢迎的了不得,还能说不安着好心眼儿吗?去不去?我今天就可以带你去。”

  柳春波道:“过一天再说吧。”

  杨朗轩笑着嘿嘿了两声,然后说道:“柳先生,你没有事找我,我倒有一件事要请您,有一家自由通信社,您认识不认识?”

  柳春波道:“那马社长是我的老朋友,我怎么不认识,你问他做什么?”

  杨朗轩道:“我有一条稿子,想托他那里给登一登。不知行不行?”

  柳春波笑道:“你真把人家通信社看小了,何至于给你去发通信稿。”

  杨朗轩道:“我的话,您没有明白。我是说这回枪毙鲁俊仙的这件事,人家真冤。这里面有许多玩意儿,外面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一伸手将柳春波的胳膊按一按,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咱们知道内容说不得的,咱们可不说那个,只说首善舞台这班唱戏的都是好人,并不是拆白,他们现在没有闹儿了,穷得如何如何,把这事发一发稿,一来给人家洗洗冤枉,二来可也是一条新鲜消息,瞧报的都愿意瞧。您不是很赞成那个王玉铃吗?只要您把这件事办到,我准保她到报馆里来瞧您,往后,您爱怎么样和她交朋友都成。”

  柳春波明知他这话是瞎说,不过自己听了几回王玉铃的戏,着实有点中魔,现在杨朗轩说是她能到报馆来回拜,这倒是一件很合意的事。笑道:“你准能办到吗?”

  杨朗轩道:“准可以办到。要是办不到,您以后见着我,别说我姓杨。你看成不成?”

  柳春波见他话说得这样硬,料得不差什么,便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以给你去运动运动。不过能成功不能成功,我可不能保那个险。”

  杨朗轩笑道:“这就成,我还能说非办不可吗?就是这样说,您事忙我别这儿打搅您,请您先和那边通信社的编辑先生提一声儿,我明天就直接送稿子去。”

  说毕,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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