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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一幕血花曲中人不见 半窗日影客散鸟还来(2)


  林小峰知道黎仁凤是孙督军面前惟一的红人,不敢怠慢,老远地就是一鞠躬。转过身来见了赵观梅却只是微微一笑点头而已。宾主坐定,先是由赵观梅敷衍了两句,什么近来天气很好,时局很安稳,大家随声附和谈了几句。后来黎仁凤将口里衔着的雪茄,取出来弹了一弹灰,笑着对林小峰道:“今天请林处长过来,也不是为别的事。前两天兄弟到天津去的时候,孙石帅曾对兄弟说起,那个上海来的戏子鲁俊仙品行不端,在天津的时候,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现在到了北平,依然不改前非,孙石帅对他们很气。”

  说到这里,林小峰就挺起身子来,离开坐椅来像是要行礼的样子,说道:“是是!这班东西,在上海租界上,可以让他胡为,到了咱们北平城里来,小峰一定去派人监视着他们,若是他形迹可疑,马上把他抓起来。”

  黎仁凤抽着烟,想了一想。放出很沉静的样子,说道:“不过这是件小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才好。”

  林小峰又欠了一欠身子道:“那是一定。若是秘密一点,就把他抓了关起来三年,外面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黎仁凤道:“好吧,请林处长便宜行事,一天二天,可以先给我一点消息。”

  林小峰是事情很忙的人,这晚晌正要去办一件很大的赌案,不肯多坐,马上告辞回他的侦查处。到了办公室里,就把那个最精明的探长任如虎叫了进来。因问道:“你知道首善舞台那个海派班子,他们有人胡闹吗?”

  任如虎道:“倒是许多南班子的人,天天晚晌去看戏,戏散了,他们戏班子里,也有人到胡同里去。”

  林小峰道:“他们逛他们的窑子,我们管得着吗?这一班东西,听说又在外面拆白,孙石帅都知道这件事了。刚才黎秘书当面对我说,要我办一办他。你去查查,看他们现在干些什么?别尽挑挣钱的事办,贴本的差事也得卖卖力,这件事情关系很重大的,你知道没有?”

  他们侦查队里的人,都是眉毛眼睛空的,林小峰如此一说,任如虎就明白十分之八九,连说是是。林小峰道:“好吧,你去办吧。事情办得好,虽然不给你什么奖赏,但是也许孙石帅一高兴,把你的名字记在心里,将来有找他的时候,你就算先存记了。”

  任如虎又答应了几个是,才退出来。

  到了自己的休息室里,找了一份小报儿看看,上面载着鲁俊仙今晚演十一二本《狸猫换太子》。他的名字登在海报中间,粗笔大画的木戳字,分外令人注意。心里想道,这小子登着这大的名字,真出风头,若是事情不大,我倒要弄这小子几文。主意想定,把挂在壁上的藤条儿手杖,拿在手里,就一直到首善舞台来,侦查队里的人,无论到什么地方,脸上都装着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加上他的灰布袍黑布马褂,小瓜皮帽,藤手杖,都是侦查队的符号,因此他一直闯进戏场门,也没有人敢问他。

  他看了半点钟的戏认识了扮狄青的就是鲁俊仙,复又折转身走到后台去,只见他站在一架衣箱边,有两个跟包的,围着给他换行头。人家牵好衣服,他一伸手穿上袖子,侧着身躯,抬起一只胳膊,人家钻到肋下,来给他系衣带,系好了,又来给他提着圆领,缓缓整理。他对跟包的说了两个字,“烟哩?”

  这就有人取了一根烟卷来,他并不用手去接,一伸脖子,将嘴抿着。另外一个跟包的就擦了一根火柴,给他点上。任如虎想道:“这小子真享福,抽烟卷都懒得用手。”

  正在这里打量他,有一个扮小丑的,走了过去,对着鲁俊仙的耳朵,唧唧哝哝,说了一遍。任如虎怕他们是说自己,就东瞧西望地走了出来。恰好有个弹压的警察,也走到这夹道里来,便将胸前的徽章,掏给他看了一看,然后问鲁俊仙住在什么地方。警察告诉他,就住在斜对过的燕台别墅。任如虎对于各大旅馆,差不多都有线索可寻,听说鲁俊仙在燕台别墅,这又是一个可寻的路径,于是就到旅馆的柜台上照应了一声,说是鲁俊仙若要有人找他,或者他去找人,都留一点意。

  原来北平各大饭店,多半是加大的混混做股东。大混混下面,少不了用小混混。做小混混的人,在前清的时候,就和内外衙门的人通声气。到了现在,也短不了和军警机关的人做朋友。这燕台别墅的账房韩学仁,早两年也是干密探的,在任如虎手下,就当过差,现在任如虎要他注意鲁俊仙的行动,他自然是遵命办理,自这晚晌起,韩学仁对于鲁俊仙的行动,就非常注意。到了次日晚上,忽然由天津来了一封快信,是寄给鲁俊仙的。信封上的发信人地址,写的是法租界晏安饭店林楚香寄。韩学仁一看这人的名字不像是个唱戏的,就记在心下。鲁俊仙由戏馆子回来之后一进门,韩学仁就把信递给他。鲁俊仙接到信赶快的拆开来,一面抽出信纸用两手来捧着看,一面就向里走。看信的时候,嘴角略略一动,放出一点微笑,一抬头看见一个茶房,便问道:“天津来的车,什么时候到?”

  茶房道:“一天来好几趟车呢,不知道问的是哪一趟?”

  鲁俊仙道:“譬方说,天津当天赶到这里,当天又赶回去,应该乘哪一趟车来呢?”

  茶房道:“那应该是八点钟的来车,到这儿是十一点钟。”

  鲁俊仙点了一点头,也没有向下说,自回屋子里去了。韩学仁遥遥在身后看着,都记在心里,到了下午,就在隔壁南货铺子里借了电话,私下通知任如虎请他注意。到了这日晚上,鲁俊仙就对茶房说要雇一辆汽车,茶房问:“是到车站去接人吗?”

  鲁俊仙道:“不光是接人,我还要坐着到别处哩。”

  茶房道:“我们这儿,有的是熟汽车行,鲁老板要车,那好办。这就给您去一个电话,叫他们留辆好些的就是了。明天大概是十点半上车站,对不对?”

  鲁俊仙道:“对,车要干净一点才好,价钱我倒是不计较。”

  茶房含着微笑,自向账房去报告。

  到了次日十点果然有一极好的汽车,停在燕台别墅的门外。那个小汽车夫却年岁不小,跳下车来,走到账房向他们要了一杯茶喝。大众都相视微笑,一会儿工夫,鲁俊仙和那个唱丑的乔二楞,一路自里面出来。小汽车夫给他开了车门,让他们坐上车去,这就嗅到身上一阵浓厚的香气。他是穿着宝蓝丝哗叽的袍面,柳花似的羊毛出着风,分外漂亮。脖子上绕着一块白条绿格绉纱围巾,香粉扑上的那张白脸。头上戴一顶海绒小帽,亮得发光,帽子前面,锭了一块四方小翡翠片儿,蓝袍外面套着印花黑色海绒坎肩,周围滚白金边。手上夹着一件青细呢红里大衣,且不穿上扔在汽车犄角上。那乔二楞却穿上大衣,戴上獭皮帽,缩着一团。他斜躺在汽车里,笑道:“我就是这个样儿,他见了我不会怪我吗?”

  鲁俊仙将嘴向前一努,又对他望了一望,也没有说什么。这汽车开了,一直到车站。鲁俊仙下了车和乔二楞买了月台票进站。两人站到月台上前边点,以为来人必是坐头等车来,车一停就接着了。果然算得很准,头等车就停在这儿。车窗子里,伸出一只紫色的衫袖,露着水葱根儿似的一只胳膊,尽管向人招手。鲁俊仙笑着连连点头口里说道:“在这儿,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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