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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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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阳泉垂着头道:“你老人家得原谅我,我现在丧魂失魄,有些糊涂了。以后的事,我还要多多仰仗你老人家啦。” 唐尧卿道:“我若不念你在老实一边,我就不管你的事,让你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说着,一顿脚,掉过身子坐到靠窗户的椅子上去,离着宋阳泉远远的。宋阳泉放下烟袋,走过来,连作了三个大揖,皱眉道:“尧老,你还生我的气吗?这回办事,我不听你的话,弄到这种田地,我简直是个牲畜。你还生牲畜的气吗?” 唐尧老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可怜又可嫌,自己的钱糊里糊涂地花费了,现在倒要乱抓人,据我算一算,昨天在箱子里拿出来的,应该还有,并没有用完吧?” 这一句话,提醒了宋阳泉,他忽然哦了一声。唐尧卿道:“你想起了什么事情吗?” 宋阳泉道:“我还有四百块钱,存在一个朋友那里,还可以拿来应用。” 唐尧卿道:“朋友?什么朋友?恐怕又是送给别人了吧?” 宋阳泉连连摇着头道:“不会不会,他是个最好的朋友,我马上去拿回来。” 说时,他抬起一只袖子,擦了一擦眼睛,就向外边走。他一看后面天井里,杜梅贞很自在的样子,正靠了门柱抽香烟。心想,大概她还不知道我遭了这样的大不幸。要不然,她不会这样自在。于是从从容容走到后院去,先和她点了个头,然后走向她屋子里去。梅贞先瞟了他一眼,懒懒地跟到屋里来。且不问他什么话,一屁股自坐到床上去,依然昂着头,用眼睛斜望了他。宋阳泉微笑了一笑,低声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杜梅贞将香烟头向地下一丢,挺了胸脯子道:“不用说,我全知道了。昨天晚上,你很快活,不是住在扬州班子里吗?” 宋阳泉倒吃了一惊,这件事,她怎么会知道呢?低声道:“没有这事吧?” 梅贞由床面前一跳,跳到宋阳泉面前来,脸色一沉,一拍桌子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你把我也当残花败柳看待吗?你以前也不知道和多少下作女人胡闹过,把传来的杨梅大疮,又打算传染到我身上来。我指望你是个好人,所以把终身相托,原来你也这样是不长进的。我长到二十岁的名门小姐,让你破了贞节,你倒给我传染杨梅疮,你太狠心了。太欺侮人了。我就能够让你这样白白欺侮吗?” 说到这里,嗓子就硬了。宋阳泉道:“我怎么欺侮了你呢?我的小姐。” 梅贞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说没有欺……欺……” 她说不下去了,两行眼泪便如抛沙一般地滚将下来。宋阳泉本来是要和梅贞说,那件事已经办坏了,请她把钱拿出来,好去另行设法。现在她一哭,这话怎么开口呢?这只有一个法子,把她先哄住了哭再说,因扯着手道:“你不要闹,先听我说。” 梅贞将手一摔,抽身便走了开去,又伏到床上索性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差不多屋外都可听到。心想这事情要闹得大家知道了,简直是一场奸案,吃官司事小,妨碍自己的名誉,这一条不绝如缕的官路,又要断了。只得悄悄地走开,回自己屋子里来。 唐尧卿本在抽水烟出神,陡然将水烟袋放下,打了桌面一下响。问道:“什么?你的钱,存在杜小姐那里吗?” 宋阳泉顿了一顿,摇头道:“不……不放在她那里。” 唐尧卿道:“不放在她那里,为什么谈到钱,你赶快就去找梅贞呢?” 宋阳泉道:“我是和她打听宋忠恕他们这班人的下落,她似乎也很伤心,在那里流着泪哭,我也不好意思再坐就走开了。” 唐尧卿看看宋阳泉和杜梅贞那种情形,料着多少不免有点关系,至于关系有多深,却不知道。现在宋阳泉说她为了他失败而哭,感情自然是深,但是别看是城市里的姑娘,倒是真爱老宋,也就算是个好人了。他如此想着,就不住看着宋阳泉的面孔。阳泉怕他会疑心自己存钱在梅贞那里,便极力做出郑重的样子,只当没事。坐着抽了一会子水烟,就在床上躺下。在床上躺着翻了大眼睛,口里念念有词。究竟躺不着,又坐起来抽水烟。 唐尧卿昨天买的二两皮丝,这样轮流地抽着,抽得干干净净。唐尧卿以为他是图官失败,不免发愁,至于此外还有问题,哪里会知道。只是劝他说,事情做错了,也不必再发愁,好在有赖局长答应和你帮忙,总会有点结果的。宋阳泉一肚皮苦水,一个字吐不出来,只是绷着脸,点头说是。到了晚上九点钟,心里正想再去找梅贞谈谈,不料梅贞倒在这时,吩咐茶房来请他去。心想莫非她自动地愿意将钱还我,心中为之一喜。连忙用手巾擦了一擦眼睛,立刻到梅贞屋子里来,梅贞斜躺在一张长椅上,哭丧着脸,似乎是十分的烦闷。 宋阳泉一弯腰,正想挨着她身子坐下,来安慰她几句,她突然坐了起来,用手将他一推,变着脸喝了一声道:“滚过去!小姐的叔父,还是一个武官,我能让你拿去当玩物吗?我让你破了贞节,又传染了梅毒,我这亏吃大了,我非告你一状不可!” 宋阳泉被她一推,已是羞愤交加,现在她又说要告状,心里更是乱跳。只站在屋子中间,望了她发呆。梅贞道:“你怎么不说话?不说话就行了吗?我现在问你,我们还是官休,还是私休?若是官休,那很好说,”说着,站起身来,突然抢步上前,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住。接着道:“我马上喊起来,说你跑进屋子里来强奸我。我索性抓破面皮,和你到法庭上去相见,至少判你个三年五年监禁。到那个时候,我看你是做官,还是做犯人?” 宋阳泉连连摇手道:“不,不,不!私休吧,私休吧。” 梅贞道:“你提到私休吗?这可算是好过了你。只要把寄存在我这里的四百洋钱,算送给我做遮羞钱,我就放过你去。” 阳泉一听到她说要把四百块钱没收,自己一线希望,也完全断绝了,未免七魄剩一。立刻脸色变成死色,一句话没有得说。梅贞道:“你说话呀。你再不说话,我就叫了。” 宋阳泉向她连连摇了几下手,又拱拱手道:“你不要忙,我们商量商量。” 梅贞板着脸道:“我没有什么商量,官休私休两条路,听便你择一条。你说话不说话?再不说,我就要叫了。” 说着一伸头,做个张嘴欲喊之势。宋阳泉在乡下就怕和人打官司,到了城里来,更是不敢谈到这层去了。便道:“杜小姐,我答应私休就是了。” 梅贞微微一笑道:“我也不怕你不私休。” 说着,扯开桌子抽屉,拿出纸笔墨砚,纸上有一张草稿,指着道:“你照那稿子,誊一张收条给我。” 宋阳泉拿着那稿子一看,上写,兹收到杜先生退回寄款洋四百元,此据。年月日宋阳泉押。梅贞微笑道:“你不要犹疑,我还有三分爱你,才这样办。要不然,我就找几个军界熟人,用枪把你打死。” 说着,咬了牙齿。宋阳泉一看房门拴了又扣,梅贞两手叉腰在门里站着,料想逃脱不掉,只得把这收条照写,轻轻巧巧,又去四百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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